雨果作品选
种厌恶的情绪,总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最后他晃着又重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是因为我还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开了。
又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它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因为她小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现那张丑陋的脸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说:“啊!我求您,接着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谣曲。这时,她的恐惧逐渐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的曲调,她飘飘然起来,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易才说出。“我有话要跟您说。”她打手势说明自己在听着。于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让埃及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墙上刻着的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到他对它说:“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样是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看见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亮,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弗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份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天边阳光里驶过一只大船,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齐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求的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不过,军官并没有听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胸膛都鼓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心胸都被填满了;他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缩回手时,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该死!那才像个好样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极为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一滴也不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把他带到您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卫队长刚进屋里去。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还是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摇头。随后,他往贡德洛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等候卫队长出来。
巴黎圣母院(四)第九卷 热狂(6)
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
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着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个马夫出来,解开马,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卡齐莫多倚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
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高到低都亮了,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然而,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午夜。卡齐莫多纹丝不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停息下来,他就会愈来愈清楚听到贡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莫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灯火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一个是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天空,好像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好似从星空的天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好似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阳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来,阳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关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莫多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认出那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从这个阳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广场完全黑下来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阳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句也听不见。
不过,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情景,这情景本来就不是做给人看的,益发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这美妙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程度却不亚于另一个人。他想着上苍太不公平,只赋予最坏的一份,女人、爱情、淫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能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交加的,就是想到,若是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就是还待在原地 (他不怀疑),也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阳台上那对情侣。想到这,他心里稍微宽慰些。
这时,那对情侣的交谈似乎益发激动了。千金小姐好像恳求军官别再向她提什么要求。卡齐莫多能看清的,只是见她合着秀手,笑容中含着热泪,抬头望着星星,而卫队长的眼睛火辣辣地俯望着她。
幸好,就在小姐只能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阳台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妈子出现了,小姐似乎很难为情,军官一副恼怒的神情,接着,三个人回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那神采飞扬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速从卡齐莫多面前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起来,敏捷得像猴子一般,喊道:“喂!卫队长!”
卫队长闻声停了下来。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着一个人影一颠一拐地朝他跑来。
卡齐莫多这时跑到他面前,大胆地一把拉住那马缰绳:
“跟我走,队长,这儿有个人要跟您说几句话。 ”
“他妈的!”弗比斯嘀咕道。“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喂,伙计,快把马缰放下。”
“队长,”聋子回答,“难道您不问一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弗比斯不耐烦地又说。“你这个坏蛋头吊在马笼头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
卡齐莫多非但没有松开马缰绳,反而设法让那匹马掉头往回走。他不能理解队长为什么要拒绝,连忙对他说:“来吧,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他使劲又加上一句:“一个爱您的女人。”
“少见的无赖!”卫队长道。“他以为我非得到每个爱我或者自称爱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副猫头鹰的嘴脸呢?快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说我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齐莫多以为用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大声地喊道。“来吧,大人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的确给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聋子所期待的那样。大家记得,我们的风流军官在卡齐莫多从夏尔莫吕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与百合花退到阳台窗门后面去了。打那以后,他每次到贡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谨慎地避免重提这个女人,到底想起她来还是痛苦的。从百合花那方面来说,认为对他说埃及姑娘还活着并不策略。弗比斯还以为可怜的西米拉死了,已有一二个月了。加之卫队长好一阵子思绪纷纭,想到这漆黑的夜晚,想到这非人的奇丑,想到这古怪送信人阴惨惨的声音,想到此时半夜已过,街上阒无一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想到他的马看着卡齐莫多直打鼻响。
“埃及女人!”卫队长几乎恐惧地嚷道,“什么,你是从阴间里来的?”
话音一落,他将手搁在短剑的手柄上。
“快,快,”聋子用力拖马,说道。“从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一脚。
卡齐莫多的眼里直冒金星。他往前一跳,想冲向卫队长。
但他却挺直身子对弗比斯说:“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运!”
他把“有人”这个字眼说得很重,随后松开马缰,“您去吧!”
弗比斯咒骂着策马奔去,卡齐莫多眼睁睁见他钻进大街的夜雾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道。“竟然拒绝这事儿!”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如他所想的那样,吉卜赛姑娘一直待在原处。
她老远就瞥见他,遂朝他跑过来。“就你一个人?”她痛苦地合起漂亮的双手,大声说道。
“我没有找到他。”卡齐莫多冷冷地说。
“你该等他通宵才对呀!”她生气地说道。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明白了她在斥责他。“我下次盯紧点。”他低下头说道。
“滚开!”她说。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但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教她伤心。他自己承受了全部痛苦。
巴黎圣母院(四)第九卷 热狂(7)
打从这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里来了。至多她有时瞥见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伤地注视着她。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就无影无踪了。
应该说,可怜的驼背人有意不来,她并不怎么伤心。她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来。话说回来,在这方面,卡齐莫多并不抱什么幻想。
虽然她没有再看见他,但是她感到有个善良的精灵就在她身边。有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