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人,而且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条件……
我目前为此耗费精力很多,整个闲散季节都在干这个。待有了新的进展时,我会及时报
告你的。你大概将是较早欣赏到这首古歌的人,同时也会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14
又是下雨。这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半夜我推窗看了看,发现雨还没
停。半岛地区气候湿润,一到了雨水多的时候就有些闷。
拐子四哥的伤腿在这样天气里很不好受。他又开始一下下捶打那条腿了。响铃的情绪完
全受男人影响,每逢这时就不吭一声。连斑虎也会垂头丧气。我试图引四哥讲讲他在兵工厂
那时候的故事——那时他可是个英俊后生,曾经为一位老军人厂长当过警卫员,据说很能博
得厂内姑娘的喜欢……
四哥大口吸烟,笑一笑,不愿开口。
响铃在伙食上下着功夫。她去海边弄来几条大鱼熬汤,又提着围裙进杂树林子采来蘑
菇、金针菜,到园子四周的篱笆上摘回大把的豆角……她还用干槐花浸一浸,加上面粉和油
盐,做成平原上才有的美味:槐花饼。据说这种饼是久居大海滩上的一只狐狸发明的——它
是雌性,平时幻化成一个辫子油黑粗长的美丽姑娘;她无比地喜欢那些到大海上采药和打鱼
的小伙子,就用这种饼引他们到茅窝去,过上一天两天。
吃过她的饼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甜美的滋味,于是就回家仿做,从而流传了下来。
平原上的人对槐花饼还有另一种叫法:狐狸饼。
我想,如今的葡萄园够温馨的了,大家围坐在桌旁就是真正的一大家子,斑虎卧在一
旁,一边吃着它那一份,一边抿嘴巴,抬头看看我们。米饭的香味与窗外鸡的啼叫混在一
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梅子上次来度假显然深深感到了这一点,但一旦回城,又很快
被那里的节奏给迷住了。她很难挣脱。
雨不停止,也就无法到园子里干活儿。还是讲个故事吧。
谁来讲?他们想让我说说很早以前的故事——我一阵沉默。
我有时一个人默对着窗外雨丝,不禁想起了秋雨连绵时节,我在山间奔跑的情景。那时
我刚刚十几岁,真正是一个人……
就是那年秋天的一个黑夜,我跟上那个中年人走了。先是让他扯着我的手,弓着腰在树
下窜,一直窜到了最西南角的一棵桃树下。听了听没有一点声音,就往南匆匆走去了。穿过
杂树棵子,一片高粱地、花生田,又跨过一条浅浅的水沟;再往西走了一会儿,又折向南。
我们是去南山啊,去认那个“义父”……中年人不吭声,我也紧闭嘴巴。他手里提着妈妈交
给的一个包裹,那里面有一双鞋子、一点钱、几件换洗的衣服,最主要的是有几块锅饼。
那个夜晚冰凉的秋风使我打抖。我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旧衣服,袖子有些短。这件衣服曾
经多么新啊,它是妈妈亲手为我做的,是外祖母割的布料。我穿了新衣服上学,让那帮人好
嫉妒。他们说,什么人家就有什么衣服——“他们家古怪东西就是多!”我有一次提了一个
书包上学,有精制的木头提手,大概是外祖父用过的,那式样立刻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好
奇。他们又惊喜又厌恶地盘问了我好久……我相信是老师把我们小茅屋的情况说出去的,他
们的态度影响了同学,大家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了。我被视为不祥的异类。
小学校只有一个女教师对我好一点。她好像也那么孤单。
她美丽又羞涩,不说话。她只用眼睛说话。
我们家东边长了些菊花,我采了最大最艳丽的给了她。她插在清水瓶中。
我上学时要穿过一片杂树林子,小路旁边有各种野花,我有时摘一大束,几乎是怀抱
着,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我发现她那么喜欢鲜花……
这个夜晚的露水真盛,我的鞋子全湿了。庄稼叶子上的水也弄湿了我的衣襟,风一吹身
上凉得打抖。中年人仰脸看看天空,“缔”一声,扯紧了我的手。他希望我们再加快些步
子。我们要在天亮时赶进山里,站到“义父”的面前。
我不敢想象那时的情景。那时我会死死地盯住那个苍老的面孔,看得他发抖。
我竟然给一个毫不相关的男人做起了儿子。我不愿意。
从此我的小茅屋、大海滩、无数的野花和浆果,还有我的母亲——我将日夜思念的母亲
啊,我们一块儿分手了。我眼前又闪过了素花布单蒙着的那个小小身躯,那是我的外祖母;
还有那蜷曲在荒原灌木丛中的老爷爷……冰凉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愤怒地抹掉了。
就这样,我随着那个中年男子往南走去。这是人的一生所能走的最艰难的一条路了。
我们渐渐爬上丘陵地带。
灰蒙蒙的夜色中,我用力看四周的一切。庄稼棵儿越来越稀,树木也很矮小。这是一片
贫瘠的土地,这儿不会有什么惊喜。
记得我一直在平原的高处往南眺望,盯着远处那溜儿蓝色山影。它有时在雾霭下轻轻跳
荡。那道山影化为一首奇特的歌儿震响在耳畔,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遥望着、谛听着。因为
那时我的父亲就在蓝色的山影之中。
苍苍巨石出现了。中年人大口喘气。他’範着腰望望前面,又往回路看看。东方闪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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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坐下吸烟。他一路都没顾得上吸烟。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睛。当我抬起头时,发现一天的星斗像葵朵那么大。心慌
慌地跳,我猫下腰,从一块巨石移到另一块巨石,最后撒开腿就跑。我听见有石头被我踢到
了陡坡下边……
听说我未来的父亲是一个烤烟叶的人,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小石头房子里,每年深秋再
到烤烟炉前工作。他无儿无女,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因为活到了最后,需要有个儿子了。
他生儿子已经来不及了。
可怜的老人第一次找儿子,就遇上我这么一个拗气和野性的人。他那天一定是枯坐在小
石屋子里守候。天亮了,只有中年男人两手空空走进来。老头子气个半死。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我永远是小茅屋的儿子。虽然我深深地恨着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到来,我要被连根拔
掉了……我从此奔波在山隙中。好陌生的山啊,我攀来攀去,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棘子划破,
手脚全是血口——我到哪里去啊?
夜晚,我钻到草窝里,睁大眼睛看着四周。风从山口吹过,发出“苏儿苏儿”的声音。
草叶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还有令人生疑的灌木丛。在月亮没有升起之前,一切都闭着
眼睛,阴沉沉的脸庞——远处近处的山石凝视着我,它们当然不接受我这个陌生人。我想也
许半夜里会有什么野物拱过来把我吃掉,而我还在梦中呢。这样想着总也不敢睡去。
有石头从山顶滚落,发出的巨响在山壑里震荡,回声传出老远,又在大山的另一边引发
了一阵沉闷的哈哈大笑……我被阵阵饥饿攫住了。
白天,我吃饱了一顿饭就会很高兴。我吃饭的办法很多,比如说帮山沟的老乡们干活、
采药卖给收购站——这儿的药材很多,我从小就跟在老爷爷身旁学会了辨认草药。无人的大
山上,常常能看到一座座孤零零的小石头房子。它们强烈地引诱了我,让我走近去看个虚
实。走到跟前我总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什么人。我总把里面的人想象成背弃了的
“义父”。
几乎每座小房子里都空空荡荡。主人为什么离开了?这些小石头房子又为什么垒在了光
秃秃的大山上?
这都是些谜。这些谜在今天看来,就像某些史前遗迹一样令人费解。
如果说是看山人的房子,那么坚硬的大山有什么可看护的?如果说是单身老大的住所,
那么他们完全不必把自己的窝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小石头房子就好像我那个未曾谋面的“义父”,它们真是孤单啊。我有时远远地看着,
心里涌起一阵怜悯。我为他可能产生的悲伤而悲伤。我这一辈子要为多少人悲伤?再加上我
自己的悲伤,看来我是不会幸福了……
我在大山里流窜,幻想着奇遇,不断地怀念那些亲人和压根就未曾见过的朋友……我这
时无比渴念林中子弟小学的那个女教师,回忆着她一次次抚摸我的肩膀和头发的感觉。我还
想象着在山中会遇上什么别的人——一定会的,他或她一定会在什么方面解救我援助我。
就这样,我在无头无尾的奔波中寻找着微小的机会。
首先当然还是想看看“义父”。我造访了不知多少石头小房,大半都是空的。偶尔遇上
一两个闲散的人,也都是无所事事呆在里面的流浪汉,他们油黑的小背囊扔在一边,怪吓人
的。
小房子过去有灶,还有土炕,这会儿都被整塌了。有时空屋中有一两只动物,它们见了
我总是急急窜掉。半塌的炕角是一堆乱草、一个柔软的窝,上面印有它们身躯的形状。我趴
在没有木棍的小窗上,神往地看着里面。
如果遇上雨天,我就得找这样的一座小屋了。
我常要呆在漆黑的屋中等待天明。如果我侵占了其他动物的地方,那么半夜里就有什么
在一旁走动。有一次它大胆地走近了,在黑影里呆了片刻,又失望地、无可奈何地离去。
我真希望它能再一次归来。
只有一次我的手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躯体。那也是一个黑夜,下雨,什么都看不见。它
呼吸的声音柔细诱人。我摸醒了它,它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睡去。我握了握它的巴掌,发现它
热乎乎的。我又小心地触动了一下它的嘴巴,感到了可笑的、四蹄动物们千篇一律的两撇胡
须。我多么幸福。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不然它就不会这样坦然。
那个晚上想到此,我好难过又好亲近。我想抱一抱它,好不容易才忍住。
天亮了。我后悔太困了,不知何时睡去,醒来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动物躯体焐
热了的一堆茅草……
一个流浪汉走向山脊,背着包裹,在朝阳下四处遥望的剪影多么迷人!我现在一闭眼就
能看到这样的剪影。
有一次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人,心里一惊,竟忍不住吆喝了一声。那个被朝阳勾勒出的、
四周闪着一层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一声,他才转脸向这方遥望。啊,我的心跳开
始加速,不自觉地迎着他走去。
我顺着山脊走去,他也走过来。不过他走得慢极了。当我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时,又有些
后悔:他根本就不是平常见到的那些流浪汉,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特的人。他黑瘦,细长
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顶檐儿很长的硬壳帽。他手中提了一根棍子,打了裹腿——我可是
第一遭见到打裹腿的人。他的背囊也比一般流浪汉大多了。
后来我终于看出,他的一条腿伤了,裹腿上有一个地方渗红了。
我搀扶了他,把他扶到前一天过夜的一个小石屋去。他疼得嘴唇抖动,还在笑。我帮他
解了裹腿,又搞来一些止疼的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给伤处敷一层。他立刻说凉凉的,舒
服极了。我记得有一次爬到大树上掏鸟窝,下来时被一个杈子刺伤,老爷爷也用这个办法对
付我,结果那伤很快好了……我们并肩坐着。他笑起来让人放心。到了中午,他把背囊打
开:里面应有尽有,小锅子、小米、水壶……我们动手做饭了。
这是我进山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他那个精致的小锅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
就想:我也要有这样一个小锅子,它可以为我煮各种东西,到时候我就把豆角、柳树嫩芽、
红薯和南瓜……一一投放进去。
那个小锅子是钢制的,不是一般的锅,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实现了那个愿望——那是
我已经从地质学院毕业、离开○三所、幻想着做一个“行吟诗人”的时候……
我后来得知他是这周遭最大的一所山地中学的老师,有假期单独出来游荡的习惯。他对
我非常好奇,看来他的好奇心并不亚于我。但他也像我一样,并不急于知道对方的一切。
他大约发现了我有时会警觉地盯住他。
那一次我与他度过了一天一夜。离开时,我伴他走了很久,直把他送到了一条大沙河边
上。这是一条多么大的河啊,可惜已经大部干涸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