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





生活,你会鼓励我单飞吗?”

  “不会。如果你很快乐,我不会说什么。”

  “那你会替我抱不平吗?”

  “会,因为其实都是你厉害。”

  “假设不只是我厉害而已。我在想,如果那个创作团体里也包括侯文咏、骆以军跟张大春,我每天看到这些很厉害的人都很安分替金城武写各式各样很酷的文章,然后很满足领很肥的版税……说不定我会觉得,那我凭什么与众不同?”

  “以你的个性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没错。”我叹气:“但如果我脱离很赚钱的团体,自己一个人从头开始当九把刀,版税还是从很瘦的两千本算起,你会赞成吗?”

  “我会赞成啊,因为你想要快乐。”

  “可是我在创作团里写小说也是写小说,用自己的名字写小说也是写小说,那我为什么硬要单飞出来写?如果我只是喜欢写小说,又何必在意挂谁的名字,在意外面给的虚荣呢?”

  “你讲的很夸张。反正,那样才是你自己啊。”小内说。 

  幸好,那只是一场假想的恶梦。我不必醒来就能挣脱。 

  我想,人很难藉由复杂的事物去组合一个完整,因为那个“完整”一开始就是碎裂的,慢慢比对、拼凑、硬黏上去的,终究掩饰不了那斑驳的接痕。 

  不管是热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是附带着追寻让才能被认同的感觉,事物很难有纯粹,自我也是。 

  但不纯粹也可以很完整,人还是不要加入太多的佐料到深深喜欢的食物上。 

  …… 也许闻起来很丰富,但也品尝不到那股本质上的滋味了。 
 
 
 
47 不是滋味的滋味

  上礼拜说的不够,继续陷入电影梦幻女郎 Dreamgirls 的异想泥沼。 

  电影里有一幕。某日,曾经是梦幻女郎的主唱大人、红级一时的霹雳厄利与朋友聊天时,一转头,看见电视上的梦幻女郎已经被拿来与披头四相提并论,声势远远超过自己的时候,他默不作声,闷闷地切起桌上的白粉。 

  霹雳厄利并非不想祝福鹏程万里的梦幻女郎,毕竟他是个善良的人,何况梦幻女郎团体里还有一个他的外遇女友。但霹雳厄利看到原本担任他的合音天使的女孩们跃上枝头当凤凰,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难免有落寞之感。 

  这种看到他人蒸蒸日上反生出来的落寞,解释 成“嫉妒”,这两字有点用得太重;但用“不是滋味”,就恰当多了。 

  电影里还有一幕不是滋味。 

  看着霹雳厄利长大的老经纪人眼见后辈寇提斯,用他无法跟上的节奏与方式,帮霹雳厄利打进白人一手掌控的畅销排行榜,并安排当红的霹雳厄利到白人俱乐部里试唱。老经纪人想要捍卫他保守的经营方式,与自尊,却看到霹雳厄利在寇提斯种种大胆的安排下 越来越畅销,挤身主流音乐的市场……他根本毫无反击的筹码。 

  “别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帮助霹雳厄利!”寇提斯自信满满地张开双臂。 

  “我们?你是说,我们?”老经纪人冷眼。 

  “是的,我们。”寇提斯微笑,亟欲拥抱。 

  没有说法,只剩情绪的老经纪人愤慨地说 :“你要的话,那就给你吧!”

  其实老经纪人也很善良,从小看着霹雳厄利长大的他,又何尝不希望霹雳厄利能攀上巅峰?但他的声音在旗下歌手越来越红的步伐里,越来越不受重视,除了开始敌视比他更有能力的年轻经纪人,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不是滋味。 

  不是滋味是很普遍的情绪。 

  当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就是自尊心遭遇挑战的警示灯。而自尊心通常扎营在哪?通常重兵驻守在人家称许你的地盘,驻守在你最骄傲的强项。 

  很多人都赞我很年轻就写了三十八本书,创作力惊人。我都会说 :“其实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也持续不辍写了七年,说我勤劳就很够意思了。”

  但,如果有一个区区十二岁的小作家,出道的第一本书就大受欢迎,人人都冠以“天才作家”或“百年一见的神童”。那么,我会不会翻着他的新书,酸酸地说:“是很不错,但只是十二岁能达到的最好程度,要说是好作品,大家不过是被他的低龄给虚晃了。”

  不是滋味。 

  有更多人很讶异我曾经连续十四个月连续出了十四本书,比高铁还快。我都会说 :“每个人的写作体质都不一样,我本来就是写得越快作品越好的典型,写太慢表示那天状态不好。”

  但,如果有一个作家每天固定写一万字,每两个礼拜就出一本书,连续十四个月出了二十八本书。那么,我会不会用一些冷淡的话术去评论他?例如 :“比较像牙膏,一挤就出来,并且品质保证,当然是牙膏的品质。”我甚至不需要去翻它一下,就可以脱口说出我很厌恶的、曾套在我头上的屁话:“那么快,肯定是粗制滥造的廉价文学。”

  不是滋味。 

  每次办签书会都有很多读者到场,常常从下午一点半签到晚上十点,比马拉松还要马拉松。我一直很感激那些愿意到场给我鼓励的人。 

  但,如果某天我的读者少了,签书会只剩下十几个老朋友面孔,当我某天黄昏牵着狗,看到新的人气作家在巷口书店举办签书会,排队的人潮绕了书店整整三圈时,我会不会说 :“比起寒暄拍照的签书会,我觉得安安静静写作,低调才是王道。”或甚至说:“签书会实在是太商业了,不适合我。”

  不是滋味。 

  我是一个非常痛恨作品被抄袭的人(有谁很喜欢辛苦创作出来的东西被抄袭吗?),每次遇到作品的抄袭品被拿去得奖,或是作品被抄袭成为另一本商业出版品时,我都会采取霹雳雷霆的行动。 

  但,如果某天我不欣赏的作家的作品被抄袭,而他怒不可遏地采取法律行动时,我会不会冷冷丢下一句 :“那种比吐出来的东西还要烂的小说,也有人要抄?”或采取更高规格的姿态,拈花微笑道:“何必把心神花在保护作品的创意权利上,努力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

  不是滋味,常常不是滋味。 

  教剑的老师父看见青出于蓝的徒弟,不免生出骄傲之感。但青出于蓝的徒弟少了声 :“是我师父教得好。”白了胡子的老师父,恐怕也有点不是滋味。 

  同时期踏步江湖的师兄弟,当其中一人捷足先登斩下武林魔头的脑袋时,或可听到一堆不是滋味:“他自创的剑法大走偏锋,趁着魔头一时惊讶才能得胜,说他侠,不过是勇敢。”或“他的剑法普通至极,若非他对敌时势若疯虎,根本不能得逞。”或“他再强不过是一时之强,他的剑法走得太独,还是少林与武当的剑法方为正宗。”或“听说那大魔头被干掉那天早上,正好吃坏了肚子。”或“据说他吃了千年何首乌,剑上方有那般惊人内力,说到底,不过是好狗运罢了。”

  但更可能的是,闷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说,反淡淡地称赞师弟的剑法果然了得。 

  面对不是滋味,再三反省“这种情绪所为何来?”, 不过是空洞的自我疗伤 。 

  做给别人看的疗伤,都是一些惺惺作态。当别人转过身,你便忍不住撬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因为不痛,实在无法感觉到自己的骄傲长在哪里。 

  然后人会变得很扭曲。 

  我没有什么高见,只有一个低见 : 越快乐的人,越少不是滋味。 

  而最好,那些快乐不仅仅来自于你的骄傲之境,而是其他的很多很多,例如你的狗终于学会在屋外尿尿,你的收藏又多了一套公仔,你的爱人刚刚传了一封淋上蜂蜜的简讯给你,你熬夜组完的汽车模型大家都说很炫,听说刃牙又出了新的一集,期待已久的电影终于要上档了……

  越丰富的快乐,或许可以让人拥有更大的器量吧! 
 
 
 
48 四架飞机——阿拉伯的逆袭!

  看电影长知识不稀奇,看电影想事情更值回票价。 

  热血暴力的“三百壮士,斯巴达的逆袭”,故事改编自西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入侵希腊,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率领三百精兵在温泉关的隘口抵挡波斯帝国的百万大军长达三天,狂宰两万波斯武士,最终壮烈战死的史实。 

  影片很好看,毫不扭捏回避的暴力战斗,飙血的头颅在空中飞来晃去,琳琅满目的断肢残骸塞爆了萤幕,完全命中我的喜好。我最喜欢的对白场景是,当波斯使者拎着整串拒降者的死人头,要求斯巴达国王献上清水与泥土,简单象征顺服波斯王以换取和平时,被斯巴达国王断然拒绝。使者在死前愕然说:“天啊……这实在是太疯狂了!”而斯巴达国王像是鼠蹊部被踢了一脚的表情大吼:“这就是斯巴达!”

  注意,是斯巴达,不是撒隆巴斯。撒隆巴斯很凉,而斯巴达很热血。 

  不过斯巴达国王口口声声要捍卫的自由民主,声嘶力竭的模样固然豪迈,但可笑的是,希腊城邦所谓的自由民主是高阶级者独享,建立在极度剥削奴隶的制度上,这种烂鸟民主说要捍卫,不过是捍卫既得利益者的傲慢。 

  话说,波斯一词在 1935 年后才改称伊朗,自古波斯帝国涵盖了大部分阿拉伯地区,有了这样历史地理性的认识,再去看这部热血电影,难免会觉得在意识形态上出了点毛病。 

  电影里的波斯大军,里头多的是畸形人力士、面目可憎的屠夫、面容被毁的铁面战士群、骑着魔兽化大象与恐龙化犀牛的东方蛮族,总之没一个看起来正常……很显然,阿拉伯的军队形象完全被污名化。 

  反观以理性自居的西方文明摇篮希腊,军队里每个人都是帅气的兄贵,六块腹肌棱角分明,眉宇间在捍卫家园的理念下散发出不可轻辱的霸气,真的是“为了光荣而战斗”。 

  这一对比,西方世界与东方世界,正是现在美国强权对阿拉伯世界的写照。不,应该说是,这正是现在的美国强权,试图让人对阿拉伯世界产生刻板化“非文明”的成果之一。 

  讽刺的是,电影所呈现的不公义,倒翻过来看,才是当今世界的现在进行式。 

  长期,美国以极不对称的浩荡大军,将自己的贪婪倾泻在阿拉伯世界,向信奉可兰经的国度强迫推销他们骄傲的民主自由,顺手笑纳几亿桶石油回去。 

  再者,于电影里,波斯大军在发动短兵相接的攻势前,先狂射了几乎遮蔽天空的羽箭,令斯巴达的三百战士举起盾牌蹲在地上防御,揶揄道:“这正是敌人怯懦的证明。”……但这种先远远射得你抬不起头、再开进大军的招式,跟美国人先用战斧飞弹与精灵飞弹无差别毁掉半座巴格达城,再小心翼翼挺进陆战队的做法,如出一辙。 

  以寡击众的战役最让人印象深刻,也最有悲壮豪情的渲染力,比数越悬殊越有魅力,数字成了一场纪念游戏。中国近代历史上就有太原五百完人,死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斯巴达以三百壮士螳臂挡车波斯百万大军,真的很酷。 

  但在当今世界里,扮演弱小一方的却是阿拉伯世界的游击兵,而基督教文明则老是操作着魔兽般的航空母舰,用民主两字挑衅着对方的生活方式。 

  阿拉伯世界的死力抵抗衍生出种种让世人唾弃的暴行,例如盖达组织没品地绑架四架民航飞机,一架冲撞失败(后来拍成电影 United 93 )、一架撞上五角大厦、两架冲掉双子星商业大楼,震惊全世界,从此大家要上飞机就生出一堆麻烦事。 

  我说,那些激进武装份子跳过难以对抗的美国军队,去袭击平民老百姓固然令人难以苟同(或许在他们的眼中,以强大经济力量支撑美国军队的、西装革履的西方中产阶级,都是侵略回教世界的共犯结构),但在电影三百壮士的叙事逻辑里,这也是那些基本教义派份子困兽之斗般的、以寡敌众的悲惨逆袭……

  而这样的逆袭,在现在的报纸里有个专有名词。 

  ——我们叫它“恐怖主义”。
 
 
 
49 毁掉作家的三句话

  漫画火凤燎原里, 水镜 先生的士气论说:“贬敌抬己,其法有三。敌将初胜者,贬己将鲁莽。敌将多胜者,贬己军军师择地失当,气候选择错误。敌将常胜者——贬敌将有勇无谋!”

  就这样,作者陈某重新演绎三国历史的说法,为一向被讥“有勇无谋”的第一猛将吕布,做了拍案叫绝的平反。 

  本来嘛,能在名将如云的乱世里独称第一,进出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吕布,在聪明才智上必有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