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






  “第一次?”

  “嗯,蓝医师介绍来的。”

  “买?卖?”

  “……卖好了。”

  黑草男将烟捻熄,带我走到几个空荡荡拆好的纸箱前。每个纸箱都可以勉强容身,有些是用小纸箱拼拼贴贴,瞎凑成一个大的。

  “找一个喜欢的窝进去。”

  “睡觉?”

  “醒了叫我。”

  我搞不懂状况,半信半疑地找了一个原本拿来装冰箱的大纸箱,小心翼翼窝进去。在日与夜的交界,天桥下的空气有点冻,我像其他人一样将身子缩了缩,闭上眼睛。不知道这个纸箱之前有谁躺过?干净吗?我睡得着吗?

  总之还是沉了。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我只记得最后一个。穿着军服的日本军人持刀对着我追砍,我逃了半天背脊还是挨了一刀,血哗啦啦了从创口洌了出来。打了个冷颤,满身大汗醒来。

  看了看表,我睡了两个钟头。天黑了。

  “喂,我醒了。”我当然醒了,站在黑草男面前。

  黑草男在烟雾中走向我刚睡过的纸箱,看了几眼,拿起胶带封了起来。然后算了三张百圆钞票给我。我没问为什么是三百块,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梦也有价钱。不觉得被剥夺,却也没感觉赚到。

  此后每次假日回彰化,我都会去卖两三个梦,换算成时薪还不坏。卖梦虽然不能够帮我减缓做恶梦的次数或提高睡眠品质,但把恶梦变现,让我多多少少觉得受到道义上的补贴。至于买梦,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8 蜷缩灵感的纸箱

  写了差不多三十本书,常有人问:“灵感怎么来?”我提不起劲时就会引述李敖的话:“妓女不能等到性冲动才接客,作家当然不能等到灵感来了才写作。”胡乱搪塞过去。

  实际上,我的灵感来自于纸箱国。

  在彰化某相邻铁路的天桥下,由城市的边缘人集体用纸箱构筑了城市边陲的王国。那里没有人握有权柄,因为权柄在那里毫无意义。只有一个买梦卖梦的仲介人,老是抽烟发呆的黑草男。

  由于恶梦成癖,大学时期我常去那里拣选大小合适的纸箱,躺进去睡上两、三个小时,将梦留在纸箱里由黑草男牢牢封好,然后收取几百块当打工费。

  跟捐精一样,有人卖,就有人买。

  起先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要花钱买别人做过的梦,每次我看见上班族解开领带躺在纸箱里抱着陌生人的梦境取暖,就觉得不可思议。

  连阮囊羞涩的流浪汉也愿意掏钱买梦。天伦之乐的梦,衣锦还乡的梦,破镜重圆的梦,中大乐透的梦。中大乐透头彩的梦不见得最贵,连我后来都买过两次,因为供需法则决定了梦的价值……来卖梦的,留下了很多这样金碧辉煌的美梦,可见这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欲望有多泛滥。

  某天我撞见一个退休教师爬进我前几天窝过的纸箱,觉得很不舒服。我的梦被别人重新梦了一次,有种隐私被侵犯了的感觉。尤其我记得在那个纸箱里,我做了一个让黑草男掏出一千元的、被屌面鬼狂追好几条街的噩梦。

  “喂!那是我的梦!”我真想跟他这么咆哮。

  他醒来后远远对着我窃笑,我超想一拳猫下去。这个世界多的是偷窥狂,有人还专程从台北到彰化买梦,我狼狈至极的噩梦不知道被多少人滚过。越想越不是滋味。

  为了报复,我开始存钱买别人的梦。

  少女跟银背猩猩援交的恶烂春梦。苦闷男每尿尿一次阴茎就会变大一公分的怪梦。秃头教务主任跟秃头校长告白的断背梦。资优生放火烧掉教官汽车的爽梦。小混混到少林寺被迫担任十八铜人长达十八年的辛苦梦。高中生卧底到吸血鬼帮派的倒楣梦。

  佛洛伊德如果在世,应该常驻在纸箱国做田野研究。

  花钱做别人的梦,意外治好了我尽做恶梦的精神病。附带的好处是,我看了好多别人天花乱坠的梦,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自有不同。后来写小说,买过的上百怪梦贡献不小,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去纸箱国买梦。若没稀奇的梦,我就在天桥下跟永远闲闲没事的各种人瞎混,对赌棋局。

  “据说倪老以前也常来这里买梦。”观棋的流浪汉晃着快空了的酒瓶,打嗝。

  “倪老爱买梦,但香港跟台湾毕竟隔了条水,还是古龙买的梦多。”退休的断手上校打着赤膊,把炮飞到我的象上:“将军抽车。”

  “那时黑草男就已经在了么?”我杵着下巴,挪动红帅。

  “我哪知道?我也是听说的。”断手上校手一抬,啪地吃了我的车。

  倪老封笔了,据称是额度用罄。或许是买梦的手气不佳吧。

  至于我还能买到多少奇形怪状梦,我现在还不想知道。
 
 
 
9 集体视奸的行动艺术

  上礼拜去六福村,看到巨大的笼子里关了一只白色的大老虎跟一只黄色的大老虎,一公一母。我开了心眼,知道白色大公虎非常想要,但是黄色那只一直逃避不肯,然而嘴巴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们俩局促地互戏,看得围观的大家拿起相机猛拍,想拍到百兽之王交媾的珍贵画面。

  但关键时刻到了,白色的大公虎说什么也翘不起来。

  “靠,这么多人看,我怎么搞!”它很气。

  是的,我现在多少可以理解它的想法。

  由于经常往返台北与彰化,我老在火车上写小说,即使在台北捷运里拥挤的人潮里也照写不误,长久下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旁边的人一直在偷窥我写小说。这一幻想,我反而越写越快,偶而停止敲击键盘还会出现内疚的症状,内疚着无法让身旁的人看到最快的剧情进展。

  随时随地都课以写小说,就变成了我自我炫耀的大绝招。

  几个月前我到台南医院体检,不意发现火车站旁的地下道墙壁有我每分每秒都在寻找的电源孔(NB随时都得充电,才够力写小说)。我突发奇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在众算命摊与杂耍浪人间,摆一张桌子写小说?这不就是行动艺术的最佳表现吗?

  好大喜功的我,立刻跟出版社建议在诚品的公共空间里摆桌写小说,然后用投影机将创作的过程直接秀在布幕上,让大家看看“写小说其实不那么神秘”。

  活动简介发出去了,也得到诚品全力支持。周遭朋友、尤其是创作上的朋友,全带着诡异笑容的询问:“九把刀,你是不是事先都想好要写什么了,才敢说要公开写小说?”什么啊?怎么可以用凡人的才能度量我战斗的精神呢?

  而现在,我人在活动现场,公开创作已进行了三个小时,我也丑态毕露了。

  早知道,背个故事大纲也不错。

  昨天一个作家朋友说,我这种公开写作的举动,跟当众脱光衣服没有两样,因为写作是一个很私密的心灵活动。当时我听了觉得这比喻太夸张,直到我今天拉肚子三次后才发觉事态严重。

  行动艺术表演真正开始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自以为早就弄丢的羞耻心,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而且激烈影响着我的写作。我原本要选择一个已经写了一半的杀手故事,但由于带错转接头无法用自己的电脑写作,于是开了一个新档挑战只有初步构想的新故事,造成我写作上空前的紧张。

  我开始观察自己会在大家的集中注视下,对故事的发展会有什么急促思考下的突破点,但每当我暂时跳脱去思考这场活动的意义时,就会陷入莫名的自我恐慌,只有真正躲进故事的壳里,才能保护我不受外界的影响。可惜,那样的时间只有一半不到。

  但想想,小说创作的意义除了完竟内在的自我认同,还有诉诸集体共鸣的期望,

  网路小说的创作环境中,更有个“快速获得回应”的特色,意味着某种互动的速食性,却也帮助网路小说的作者藉由读者的反应掌握作品里最有效果的部份,与节奏。而我现在身处的、七十几双眼睛注视的当下,就是一个更有效率回应我创作的压力锅。大家立刻笑,立刻拍手,只是我快炸掉了而已。

  在这么一个备感压力的环境下创作三个多小时,总共写了三千四百字,好歹可以让我说嘴个几年。我刚刚停顿很久没有敲下任何一句有意义的对白时,忍不住想,说不定我硬干这个活动,就是想要拥有这个独特的经验而已。或许我应该假装超爽的,然后骗几个作家朋友下次一起办个集体公开写作的活动,然后比赛谁的脸最红。

  小说创作不是什么神秘的、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活动,但要在许多读者面前公开自己是如何重组句子、检视既存灵感的过程,还真是非常别扭。

  某日,我一定默背一万个字再办一次雪耻。
 
 
 
10 自剖梦境的暴露狂

  许多人喜欢研究名人的部落格里,说穿了就是希望从字眼里的缝偷窥到名人的私生活,套句小说“楼下的房客”里的谬论:隐私不像钞票,被偷一点就少一点;于是偷窥不是个恒等式,与其说合理化大家的欲望,不如说从头到尾都是人性。

  然而名人之所以是名人,差不多都有一些曝光欲,不让别人知道他的生活起居或内心世界还会皮痒痒,有些还会刻意在部落格里倾泻“不为人知的一面”给窥众,满足自己的被偷窥欲。

  这年头,亟欲自我暴露的人还会少了?

  有个叫馒头的中辍生,顾名思义,他脖子上有颗蛋形平头。馒头两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配上鼻子跟嘴巴以后竟成了个蠢呆,算是十分罕见的不聪明的脸。馒头时常穿着以前“全盛上学时期”的泛黄制服或体育服,骑着要死不活的废铁机车在街上闲晃。口袋里没钱了,就会到天桥下的纸箱国,找黑草男卖梦。

  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纸箱里看过期漫画,随意聊聊人生。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帮派啊?”我翻着古惑仔漫画,好心提醒:“好好的不去上学,总要加入个什么会什么帮的,增加人生历练啊,不然跟你一样岁数的老同学都当到了经理,你还混不到堂主怎么去同学会递名片?”

  “靠,你还是不是人啊?”馒头抬起头,手里还拿着海贼王:“什么帮派什么堂主?你应该鼓励我回学校读书的啊,那样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屁啦,你会回去早回去了,鼓励个蛋。”

  “也是,学校那种地方不适合我。”

  馒头放下漫画,好整以暇点了根烟,然后边抽边咳嗽。

  靠,连烟也抽不好,的确不是混帮派的料。难道馒头是百年一见的废物?

  “你梦过我的梦吧?”馒头呛得厉害,难过地说。

  “一两次。”

  “什么内容?”他眼睛发光。

  “有一个是对着开化寺门口的石狮子打手枪的梦,他妈的我不想回忆。”

  “蛤!居然被你梦走!那是个抽象派的梦耶!”

  馒头滔滔不绝演讲起那个梦背后的社会意涵,什么对着石狮子打手枪是一种颠覆性的行动艺术,拼拼贴贴的全是从报纸里看来的副刊名词。

  “另一个好像是一路狂跑,想要摆脱影子的怪梦。”我打断。

  那是个一直跑一直跑让我累毙的怪梦。梦的结尾我终于甩脱了影子,瞬间地心引力像断掉一样,我身体腾空,让地球的离心力狠狠将我抛射到大气层。

  “很厉害吧!我竟然能做出那种梦!”

  “……这个还可以啦。”我承认。

  “那你有什么看法?”馒头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等一下我做个梦卖给烟草男,然后你立刻躺进去买?说不定我又会做出很厉害的梦!”

  “这样好怪。”

  “哪里怪!梦完了要给我意见啦!”

  馒头就是这样,老是挨着别人讨论他卖掉的梦,丝毫不以别人窥视他的潜意识为杵,若我指定要买馒头卖掉的梦,馒头会乐不可支。有次断手上校坚定拒绝谈论馒头的梦,馒头便非常失望地趁断手上校在纸箱里做梦时用力踹,踹,踹。

  也许你会用学院派的观点,认为馒头现实里的空虚不仅需要靠做梦来填补,还需要别人一起做梦来认同。但如果我做过那些奇怪的梦,偶而也会想暴露一下吧。
 
 
 
11 任性又韧性的小说家

  小说家是相当任性又相当韧性的动物。

  “猎命师传奇”是我连载中的奇幻作品,故事的主场景在日本东京,可我从没去过日本,只是依赖着想像力将故事放进东京这城市,然后摊开旅游杂志、网路上万用的google去对照我之于日本街道的描述。

  就这样写了一年,出了六本猎命师。这是韧性。

  出自我手,故事当然是超级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