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壮集






  演讲完,校长跟以前的班导带我去逛学校,介绍十年来的改变。

  精诚是私立学校,学费自然不同凡响,但过去没一间教室有冷气,我们都很干,老在班会提案狂呛学校,向校方讨冷气装,但呛了六年,六年都只装了个屁收场。

  而现在,每一间教室都装了冷气(也许台湾的经济没有新闻里那么糟糕嘛),连乌龟都可以养死的怡心池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栋行政大楼,高得我的脖子都快举断了——原来,我们靠夭了六年都装不到的冷气,最后变成了这栋中央空调的怪物啊!

  “现在精诚,有五十几个社团喔!”校长介绍。

  “五十几个!”我吓了一跳。

  以前“学测”还是叫“联考”的时代,精诚的校内社团很少,维持交通安全的辅导社、吹国歌的乐队、弄校刊的精青社、吃饭时间放音乐的广播社,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重点是没一个我想参加。

  但为了满足甄试大学所需要的社团经验,我在高一时便想乱创个“正义社”,我的职位当然是社长,而创社宗旨自是创造无限多个虚拟干部职位,让有志一同参加甄试的大家加入,人人申请函上有光彩。结果我发入社申请表格给各个班级,逐一宣导后三天,我就招募到一百零八个准社员,变成精诚中学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社团”。从此以后我多了一个外号叫“社长”,大家喊得不亦乐乎。

  “社长!什么时候要创正义社啊!我甄试全靠你了耶!”

  “快了快了。”我总是这么说,心里也觉得的确是快了快了。

  我厚颜无耻向生活辅导主任递了两次正义社的创社企划,主任都面有难色,问我为什么要搞正义社,我答:“正义不好吗?”

  “正义没有不好,但专门办个正义社……也太笼统了吧?”

  “那创社目的就说是,在校园里锄强扶弱好了。”

  “柯景腾,你不要藉着社团搞帮派喔!”

  讲不听,那就算了,几天后我换个委婉的方式再来。

  “佛学社?”主任歪着头,拿着厚厚的连署名单跟企划:“怎么申请创社的名单,跟上次正义社的那么像?”

  喂,是根本没变吧!

  “我有什么办法,大家都一心向佛啊!你看,我们暑假有很多人去了佛学夏令营,每个都超会念经。”我拿出大家穿着黑色海青的照片。

  “……那个,同学,念经在家里学佛就好了啦!”主任揉着冒汗的太阳穴。

  殊不知,多年以后有个叫许纯美的怪咖一心想在电视上邪猴。

  我想,现在的精诚中学,肯定还是没有一个叫正义社的社团吧?学校里,一定依旧上演着大人与臭小鬼对抗的老把戏。

  你设限,我犯规。

  你处罚,我照旧。

  然后过了许多年,我们重新走进学校。

  那些与我们狠狠对抗的大人们头发白了,皱纹深了,拿着粉笔凝视着黑板前一道又一道的青春。不由自主将一种依恋放进好几本小说里,成了许多角色共同就读的学校,将自己的回忆重新盛开一次。

  对了,精诚中学,五十岁生日快乐!
 
 
 
23 大佛走出去!

  一个报社记者访问我的时候,说了一句 :“写作到了最后,终究不免踏入政治。”她显然是有感而发,而我的确一不留神就在上个月,担任了彰化县某县议员的八奇军师,为该议员发想地方建设的企划案。 

  交在我肩膀上的第一个任务就很艰巨,是“将彰化的观光事业行销到全台湾、甚至全世界去”,而且要得拐到选票,最好还要有点油水可捞,所以企划案若能大兴土木那是再好不过。 

  我想了想,最快的方法莫过于乱盖摩天大楼,每一层少两根柱子就可以多两根柱子的油水,盖一百层就有两百根柱子的油水。不过谁都知道上海正在建造比台北 101 更高的大楼,几年后世界最高的建筑物就得换手,这种看谁盖得比天高的虚名竞赛,彰化万万无力负担。 

  所幸彰化还有一个大家都差不多去过了的八卦山。 

  高中时我常在八卦山下的文化中心念书,累了就从旁边的小径慢慢拾阶上山,二十分钟内就可以走到大佛脚下,对于八卦山的精神指标大佛,我是怀有一份独特情感的。有时候看见电视上的台风或地震新闻,各地均传出严重灾情,但彰化市往往得天独厚没有大碍,我总会想,这一定是大佛高高在山上庇佑的关系。 

  从大佛出发准没错,于是,我写了一份关于改造大佛机关的企划案。简单说,我想在大佛盘坐的膝盖里,装置由日本钢弹公司最新研发出的高传度巨型机械油压 Z 型轮轴,再将大佛的两只脚做特殊强化,重新灌浆跟填入钢筋,让大佛的下盘可以承受至少一千吨的重量。要做什么呢? 

  想想看,如果过年时彰化乡民齐聚八卦山上读秒的时候,五、四、三、二、一……大佛突然在灿烂烟火下微笑,慢慢从莲座上站了起来,上万个乡民将会受到多么巨大的惊吓,然后瞬间转为狂喜,感动到争先恐后下山告知亲友。 

  这些狂喜,全部都是选票。 

  该议员对这份企划案大为激赏,猛抓着我的肩膀大叫:“九把刀,你实在是天才!天才!你不来搞政治,实在太可惜啦!告诉我,这个工程大概可以捞多少!”

  “还好啦,那个巨型机械轮轴一对报价八十亿日币,我们直接以军用品限制出口的理由算成八十亿台币,然后在肯定拖延的工程中追加一倍预算,油水一定疯狂多。”我按着计算机。 

  为了油水与选票,该议员立刻成立八卦山“大佛站起来”活动委员会,强调虽然这个企划会耗罄好几年的县政预算,不过事成之后一定会有数以千万计的国内外游客搭机来彰化,一睹大佛站起来的可怕神迹乱花钱。届时为了接应大量的游客,彰化还得建一个油水超多的国际机场,新旅馆如雨后春笋,道路全数翻修的传统油水更是避无可避。所有乡民雨露均沾,大家都欢喜。 

  “九把刀,光是大佛站起来还不够,你还得想一个超越蓝绿的大企划!”该议员哈哈大笑,似乎已看见慈悲的大佛站起来了,说:“毕竟我要在连任的时候,继续为彰化做点事嘛!”

  我想了想,立刻有了答案。 

  “不如这样吧,下一个企划案就是……让大佛走出彰化!”

  “走出彰化?”

  没错,把这么强的大佛留在彰化实在太可惜了,应该让祂不只可以站起来,还得可以沿八卦山脉走到其他县市,进行各式各样的宣传推广(农产品、肉圆、正妹、仙草饺、碗粿、磺溪文学),象征彰化已经不是以前的彰化,而是活力十足的新彰化。 

  “这种工程……应该超级复杂吧!”议员歪着头,神色激动。 

  “放心,日本的铁金刚公司已经研发出最新的 building…Walking 技术,工程复杂到几乎不可能成功。”我嚼着口香糖,将计算机递给议员。 

  一串计算机根本装不下的零。 

  “太棒啦!我这就去争取预算!”议员握拳大叫:“大佛!走出去!彰化!走出去!”

  政治真的是,非常幽默啊。 
 
 
 
24 住在对面的雨男

  对面搬来一个男大学生,超级宅。 

  原本我们彼此不相识,但我在网路上连载小说,而他是个默默支持的读者。有天他从我放在部落格上的照片认出我就是住在对面的死研究生,于是便厚着脸皮敲我的门,说:“不好意思,我是住在对面的读者,我想看你尚未发表的故事结局,就是那个……”

  “想得美。”我瞪着他。 

  从此我们便不得不认识了,我常藉着讨论小说的后续发展跑去他房间混,实际上只是端一碗白饭过去骗几个罐头吃。他肯定知道我的用意,但他什么都少就是罐头多,也不怕我吃。 

  聊了几十个罐头后发现,这个宅男的文笔不错,偶而会写几篇关于校园的有趣事件报导卖给大报的记者,让懒惰的记者拿去刊登,而他自己也可以低调地混点生活费。 

  “既然文笔不错,为什么不干脆在文章尾巴挂自己的名?”有天中午我们一起吃凤梨罐头,我终于忍不住建议:“慢慢写,总有一天可以被大家认识,那个时候要找出版社把文章集结出书就容易多了。”

  “你不懂的,写那种文章只是我打工的方法。”他耸耸肩,无可奈何说:“我对那种东西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那种没有感觉的东西被大家认识,我也不会高兴。”

  “那你对什么样的题材有兴趣呢?”

  “……旅行文学。”

  “那就写旅行文学啊。”

  “我是一个无法写旅行文学的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我……我会把所有的旅行都搞砸。”他说完就把头埋进枕头里。 

  写东西最忌讳没有热情,更忌讳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什么,于是我也没多劝他。加上我实在很少看他出门,每一次出门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罐头食物回来,一吃就是两个礼拜,直到所有的罐头都吃光了才会被逼着出去。 

  这样懒惰自闭的人要写旅行文学,也有点怪怪的。 

  某天,我不由自主看着窗外的好天气,走到对面敲门。 

  “出去走走吧,你的罐头又差不多吃完了。”我说。 

  “我还有一打豆花罐头。”他局促地指着地上一箱花生豆花。 

  “靠,宅也不是宅成这样,今天我正好领到房客的版税,就别吃罐头了吧。我请你吃义大利面。”于是我硬拉着他出门吃饭。 

  临走前,他神色扭捏地抽起两把伞。 

  神经病,大太阳的带什么雨伞,防鸟粪吗? 

  我骑摩托车载他,没想到还没骑到巷口的红绿灯转角,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竟蒙上一层薄薄的云气。待红灯变绿灯时,忽然开始飘雨。 

  “见鬼了,你可以当天气预报员了。”我笑骂。 

  “……”他低着头,不敢接话。 

  渐渐的,雨从用飘的,改成用喷的,最后变成用砸的。 

  我不得不将摩托车停在路边,跟他撑伞走路到等一个人咖啡吃饭。我的鞋底发出啾啾唧唧的水声,裤管整个湿到膝盖,心情实在不很好,于是碎嘴说了他几句带雨伞出门简直是带赛。 

  “我也不喜欢这样啊。”他嗫嚅道。 

  咖啡店里的冷气很强,我们又湿又冷地吃完了义大利面后,他便买了两大袋的罐头回家。而我也连续打喷嚏了三天。 

  后来我偶而手头宽裕,会邀他跟我一起出门吃点真正的东西,他都很抗拒,甚至会把我推出门,我只好帮他带几个便当回来。 

  有一阵子连日见鬼的酷热,据说是什么太阳表面能量异常,引起从中国内陆吹向台湾的没营养沙尘浪。我的冷气坏了,早餐跟午餐都是放在阳台上直接烤好的土司夹蛋。 

  “真想下场大雨啊。”我只穿条四角裤,已经吃了三只冰棒了。 

  “真……真的吗……”他眼睛一亮。 

  “是啊,下完雨后风一吹,天气一定超凉的。”我满身大汗含着冰棒,打开冰箱吹冷风。 

  我话才刚说完,他就抽起雨伞出门了,说要去买几个绿豆薏仁罐头。没想到我才刚刚从窗户看见他走到巷口,他的雨伞就派上了用场。 

  乌云像是细菌一样乱七八糟凭空钻生,缠得像浓密的发菜,但远处的天空却还是艳阳高照,径渭分明的天空势力。湿湿的,一颗水滴啪搭在我的鼻尖上,莫约一吨重的倾盆大雨哗然了十几条街。 

  “实在是太神了。”我赞叹,忍不住大叫。 

  他听见了,腼腆又不居功地举起雨伞,似是向我的吼叫致谢。 

  关于这个当不成旅行作家的他的故事还有很多,为了保护他不被中研院捉去研究,以后我们就叫他雨男吧。 
 
 
 
25 带着伞去旅行

  上次说过,住在我对面的,是个雨男。 

  正义论的作者罗尔斯说:“一种清晰的独角兽概念,并不表明实际存在独角兽一样。”而雨男,对我来说已经跳脱概念跟定义的范畴,活生生宅在我对门,我们时不时会一起分享各式各样的罐头。 

  平常的雨男总是与湿气为伍,令我无法在他的房间久待。冷气机的除湿功能开到最强也没用,每一次我刻意深呼吸,肺部给我的回应就像走在清晨的溪头杉林里的感觉。确定远远不是霉味,但确实是过度湿润,我贴着墙壁吃罐头,背上竟被滑润的结水湿了一片。 

  湿到什么程度?雨男在电脑前养了几盆花草,原本是七里香跟迷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