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韵事
第四章遗诏(3)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科隆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大大地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复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是!”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箱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箱,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箱,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箱一节,总觉可疑,胤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箱来看吗?”
“喔,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箱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箱;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箱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他是胤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愁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那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
第四章真太后变成假太后(1)
在彼此僵持的情势之下,胤在经过极度的震动之后,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时亦曾设想过,并不算意外,他认为最好的应付办法是,以不变驭万变。不变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并不催促他的兄弟来行君臣之礼,只命隆科多传谕各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遗诏,已接掌大位。于是畅春园奔走相告,都知道雍亲王成了皇帝。虽然都不免有惊异之感,但已收到先声夺人的功效,胤顿感孤立了。
“不能不认输了!”诚亲王胤祉说,“老四向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不能不防他。”
胤叹口气,很吃力地说:“那,三哥带头吧!”
于是皇子们都排好了班,胤祉将隆科多找来问道:“我们该怎么行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贺!吉服道贺以后,马上就可以摘缨子办大事了。”
这话是“绵里针”,十分厉害。因为朝贺穿吉服,而遇有大丧,闻讯之初就得将帽子上的红樱摘除,然后遵礼成服,如今因为未曾朝贺,便不能换丧服,岂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犹豫了!率领诸弟入殿,隆科多已将胤扶入宝座,受了兄弟们的大礼。胤一腔怨气不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使劲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勃然变色,但随即恢复常态,口中喊道:“诚亲王!”
“臣在!”胤祉勉强答应。
“皇考大事,派别人我不放心,你在这里护灵。”
“是!”
于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将兄弟们东一个、西一个地隔离起来。最后传召大学士马齐。
马齐原是拥立胤的,扈跸在畅春园,对皇帝的病势颇为忧虑,却料不到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为君。此时听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礼,屏息待命。
“皇考弃天下而上宾,我方寸已乱。不过国政不可一日废弛,我派你为总理大臣!”
马齐没有想到膺此重任,当即答道:“奴才资质庸愚,并已年迈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难荷艰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担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嗣皇帝说,“我一共派四个总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马齐说道,“还在家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诬陷,围禁高墙。皇考几次向我道及,说此事处置得过分严厉,微窥圣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开释。谁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体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说到这里,喊一声:“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应。
“派人传我的旨意,立即释放十三阿哥,护送到园里来,让他瞻仰遗容。”
“是!”隆科多答应着,退了出去。
于是嗣皇帝向马齐降旨:第一,拟呈治丧大臣名单;第二,深恐人心浮动,有小人乘机造谣生事,应严格禁止;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遗体入大内乾清宫,立刻开始预备。
马齐答应着,自去召集从人,分头办事,其时已经在丑末寅初了。
其时深宫已经得到消息,但语焉不详,只微闻皇帝驾崩。消息是隔着宫门传进来的,只能听听,无法究诘。在病中的宜妃,对此格外关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听详情。
等她一到,已有好几位妃嫔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却是趋炎附势,以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贵,立即成为太后,便好首先朝贺。
但是消息沉沉,连皇帝究竟是弥留还是宾天,亦无法求证。正个个愁闷之际,见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为深宫之中,公认宜妃最能干,常有他人不知的新闻,在宜妃口中,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详情。这时都期待着她会带来确实信息,所以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身子不爽,这么冷的天,也跑了来!”德妃体贴地亲自上前迎接,“来,快来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满了人,便有人自动让出很大的一块地方来容纳宜妃的软榻。还未安置停当,她便问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忧形于色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也没有准信儿!”宜妃说道,“这不是回事,非打听确实不可。我看事贵从权,开了内右门到内奏事处去问问吧!”
“是啊!”勤妃陈氏说道,“皇贵妃在畅春园,这里就数德姊姊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说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势,而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这么做。此刻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来,我受责备。这是什么时候,还能照平时那套规矩办事?”
于是由宜妃传谕,派德妃宫中的首领太监到内右门跟护军交涉。不久这个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泪流满面。
“万岁爷去了!”
听得这一句,立刻哭声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问:“是传位给哪位阿哥?”
“听说名字里有个‘真’字声音的阿哥。”
“那当然是十四阿哥!你们大家静一静,”宜妃拭一拭泪,大声说道,“十四阿哥当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