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韵事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礼,德妃却越发哭得伤心,以致场面乱得很厉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感情的激烈震荡之中,脑筋比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细想了一下?觉得眼前的疑问,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须立刻加以澄清。于是决定向德妃提出一个建议。    
    “德姊,”她说,“我看必得找切切实实的人来,切切实实地问一问。”    
    “是啊!可是,谁是切切实实的人?没有到畅春园,又怎么能切切实实地说出究竟来?”    
    “不有值班的阿哥吗?”宜妃派宫女去问总管太监,“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复是十七阿哥胤礼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决定召十七阿哥来说话。    
    这就破了两个例,第一是深夜开宫门,第二是深夜传召成年的皇子入后宫。第一个例破了还不要紧,而且事实上也已经破了,第二个例在宫中系为厉禁,所以德妃有些委决不下。    
    “怕什么?”宜妃说道,“都上了五十岁的人了,还避什么嫌疑?而况,这时候还讲什么嫌疑?”    
    德妃想想话也不错。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让年轻些的妃嫔避开,方始派太监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礼。    
    过得好一会儿工夫,天都快亮了,仍无确实消息,宜妃越觉可疑,而且有些担心了。    
    “皇上驾崩这样的大事,何以不来报?德姊,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纳闷。报丧,报丧,应该赶紧来报,好让大家去奔丧。”    
    宜妃有句话想了又想,终于说了出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德妃惊惶地问,“你说会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    
    一言未毕,太监在传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声接一声地越来越近,终于看到胤礼出现在殿门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肃然垂手,站在门外,静候发落。


第四章真太后变成假太后(2)

    “十七阿哥!”德妃问道,“你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什么?”    
    “说,说皇上驾崩了!”胤礼回答,脸上有着焦灼不安的神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德妃说,“你得赶紧去打听。”    
    “是!”胤礼答说,“我想亲自到畅春园去一趟。”    
    “对!这样最好!你赶紧去吧!”    
    于是胤礼辞出深宫,随即带领侍卫,上马径奔海淀。一到西直门大街,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尊贵,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畅春园而来。因此胤礼勒住了马,命侍卫上前问讯。    
    对方亦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派出来接头的是一名护军佐领,马头相并,侍卫问道:“是哪位由园里来?”    
    “隆大人。”    
    “喔!十七阿哥在此,就说要打听大事。皇上驾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缨子?”    
    侍卫这才发觉,他暖帽上的红缨已经取消了,便一手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一把扯去了红缨,匆匆说道:“请你回去跟隆大人说,十七阿哥请隆大人说话。”说完,转身疾驰而去。    
    胤礼一看侍卫摘了缨子,心知父皇宾天的哀讯,已经证实,顿时双泪交流,随从中亦有哭声。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么事,无不惊骇奔走。就这时候,隆科多飞骑而来,滚鞍下马,抱住胤礼的腿便哭。    
    胤礼亦下了马,望着畅春园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后起身问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听说御名中有个祯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    
    “四阿哥?”胤礼的双眼睁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皆尽裂之慨,然后,像疯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说,“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马背,缰绳一抖,圈回马去,突然间双腿一夹,抛下他的护卫,往东狂奔。    
    他不到畅春园了,径自回宫去报信。    
    到得德妃宫中,天色刚明。太监传信进去,德妃急急迎了出来,发现胤礼的脸色苍白,气喘如牛,不觉一惊。    
    “遇见舅舅隆科多!”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说,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亲笔朱谕,传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后这句话,胤礼一说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无常,不觉打了个寒噤,怕自己就在这句话上,已闯下大祸。何以传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还在那里发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声问说:“十七阿哥,你没弄错吧?”    
    “没有!绝没有!”    
    “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语着,转身往里,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稳之势,差点儿摔倒。    
    宜妃这时已听得宫女来报,却绝不相信。所以一见德妃,竟从病榻上下来,让宫女扶着,迎上前去求证。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脸的困惑和懊恼,“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正当此时,有个宜妃带来的宫女,走到她身边,悄悄地正要耳语,却让她喝住了。    
    原来宜妃为人厉害,她认为这个时候,任何诡秘的动作与私语,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导致极严重的误会。所以大声喝道:“有话尽管光明正大地说,作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干什么?”    
    宫女不明就里,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说:“九阿哥在外面,请示主子,在哪里接见?”    
    宜妃还不曾开口,德妃为了了解详细情形,立即说道:“就让九阿哥进来好了。”她又关照宫女,“快看,有什么热汤,替九阿哥端一碗来。这么冷的天,一定冻着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德妃还能像平时那样体恤晚辈?但也有人在想:严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亏得有这么一位慈详恺悌的老太后。    
    一面这样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见胤的神色与胤礼又自不同,呆滞的眼神,迟重的脚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宜妃不免惊疑。胤礼之有那样惊惶的神色,是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测,不易应付,而胤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击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热汤,坐下来慢慢说。”德妃问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玛临终的时候,亲口跟你们弟兄说的吗?”    
    “阿玛什么时候过去的谁也不知道。”    
    听得这话,手里一碗热汤,正要亲自拿给胤的德妃,竟致失手堕碗,泼了一地的汤水。    
    “怎么回事?”宜妃问说,“你们都不在寝殿侍候吗?”    
    “都在殿外。大概十点钟,舅舅隆科多出来告诉大家说,皇上过去了。说是在睡梦头里咽气的。”    
    “你们进去看了没有?”    
    “看了。”    
    这母子俩交换的一句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并无异状发现。    
    “那么,”宜妃紧接着问,“四阿哥接位是朱谕上写明白了的?”    
    金匮贮名,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及最近将贮名的金匮移到畅春园,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说的朱谕,即指金匮贮名而言,胤答说:“是的。不过铁箱先由舅舅隆科多一个人打开了。据说——”他将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说了一遍。    
    德妃与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话,听完,是德妃先问:“九阿哥,朱谕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是!”    
    听这一说,德妃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仍有怏怏不悦之色,那是因为她觉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时改了主意。而这一改,不符众望,改得不好。    
    宜妃却对隆科多仍有怀疑,还要再问,了解更多的事实,“朱谕上怎么说?”她问。    
    “朱谕上只有十个字:‘传位于四阿哥胤。钦此!’”    
    宜妃皱起双眉,收拢眼光,紧闭着嘴唇,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哪个‘于’字?”    
    胤一愣,略想一想答说:是“‘干钩于’。”    
    “你再细想一想,是这个于字不是?”    
    一共十个字,决不会错。胤再细想一想答说:“绝没有错!”    
    宜妃勃然变色,悲愤之外嘴角上明显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颇有些愠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说,“你真太后变成了假太后!”说完,便转身卧向软榻,示意抬走。


第四章忽起戒心(1)

    德妃头上,一直觉得天旋地转,惟有躺下来才舒服些。但一躺下来,心事历乱,更觉不宁,依旧只有坐了起来。就这样坐卧不安地,使得宫女们都害怕了,因为已有神智昏眩的现象。    
    有个宫女叫常全,三十岁了,早该放出去的,只为德妃相待甚厚,自愿不嫁,奉侍终生。德妃亦拿她当女儿看待,私下无话不谈的,这时便跪下来说:“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里还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说!”    
    “唉!傻孩子,就是没法儿跟他明说。”德妃问道,“你听见宜妃的话了没有?”    
    “听见了。奴才可不大懂,什么真啊假的?”    
    “唉!”德妃叹口气,“宜妃的话一点儿不错,我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了。”    
    “这是怎么说?真的假不了!”常全说道,“不都说十四阿哥会当皇上,如今四阿哥当皇上,主子不仍旧是太后吗?”    
    “唉!”德妃又叹口气,“跟你说不清楚!”    
    事实上也无法往下说了,因为封为固山贝子的皇十二子胤,在外求见。    
    这胤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但胤本人却富于事务长才,曾被派为管理内务府大臣,几年前经理皇太后大丧,井井有条,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内,在乾清宫安设几筵——灵堂。    
    胤本性谦下,一见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儿臣胤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就从这里改了称呼,而太后自己却对此尊称觉得刺耳,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十二阿哥请起来!”    
    “是!”胤站起身来,侍立在太后旁边,“儿臣奉皇上面谕,进宫安设几筵,皇上命儿臣将大事顺便面奏太后。”    
    据胤说,是嗣皇帝亲自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时安奉在“黄舆”中,移灵入乾清宫,定于今夜戊时大殓。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员,第一个是隆科多负责警跸,第二个便是胤。嗣皇帝本来打算扶舆步行入城,被群臣劝阻。请嗣皇帝作为灵舆的前导,大概日中时分可到。    
    “喔!”太后想了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昨天晚上可还安静吧?”    
    胤懂得这句话的涵义,但他既非胤、胤、胤祯一伙,自己也知道决无大位之份,所以觉得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要谨言慎行,小心办事,自然可保富贵。    
    因为如此,纵有不安静之处,他也不肯说实话了,“回皇太后,安静!”他说,“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了头。”    
    听此一说,太后稍觉安心,想一想又问:“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还不知道出了大事。应该赶紧通知他们回来奔丧啊!”    
    “是。”胤答说,“已经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么十四阿哥呢?太后心里在想,一样是先帝之子,不也应该通知他来奔丧吗?由此可见,四阿哥必是有所顾虑,而这顾虑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话,”胤又说,“皇上命儿臣面奏,内廷各宫应如何恭行丧礼,请皇太后降懿旨遵办。”    
    这让太后为难了!愣在那里半天作不得声。“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觉中到处都有人在笑,到处都有人在骂,最好什么人都不见,容她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又何能厚着脸皮,俨然以太后的身份发号施令?    
    这是有口难言的痛苦,太后只能这样说:“既然你来陈设几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已看出太后的隐衷,心想,有她这句话,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尽管放手办事好了。于是退下来随即传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传懿旨命内廷各处准备陈服;一面又通知内务府,将库存的白布取出来,分送各宫,尽量供用。    
    其实各宫已开始更换陈饰,椅披、窗帘,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换成青花,景泰蓝之类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嫔宫女的首饰,金玉珠宝一律换成白银、象牙之类。不多片刻,但见里里外外,白漫漫一片,哭声此起彼落,相应不绝。    
    到得近午时分,嗣皇帝入宫,在隆宗门内跪接“黄舆”,一面号哭,一面扶着轿杠,安奉在乾清宫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