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琼瑶
屋顶上有个铁钩,勾著一个竹篮,里面装的是一些农业用具,小铁锹、小钉锤……之 类的杂物。鲁森尧把竹篮拿了下来,把豌豆花背朝上,脸朝下的挂了上去。豌豆花的头开 始发晕,血液倒流的结果,脸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不叫,不哭,不讨饶。玉兰完全崩 溃了。她跪著膝行到鲁森尧面前,双手拜神般阖在胸前。然后,她开始昏乱的对他磕头, 不住的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响,撞得额头红肿起来。
“说!”鲁森尧继续大叫著:“你还爱你那个死鬼丈夫吗?你还想那个死鬼丈夫吗? ……”
“不爱,不爱,不爱,不爱,不爱……”玉兰一迭连声的吐出来,磕头如捣蒜。“不 想,不想,不想,不想……”
“说!”鲁森尧得意的、胜利的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说!说呀!说!” 他一脚对那跪在地上的玉兰踢过去。“不说吗?不肯说吗?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 一转,豌豆花悬在那儿车轱辘似的打起转来,绳子深陷进她的手腕和脚踝的肌肉里。“啊 ……”玉兰悲鸣,终于撕裂般的嚷了起来:“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
这是一连串“酷刑”的“开始”。
从此,豌豆花是经常被吊在铁钩上了,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了。鲁森尧以虐待豌豆花 来惩罚玉兰对杨腾的爱。玉兰已经怕了他了,怕得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鲁森尧是北方 人,虽然住在乌日这种地方,也不会说几句台语,于是,全家都不敢说台语。好在杨腾是 外省人,玉兰早就熟悉了国语,事实上,豌豆花和她父亲,一直都是国语和台语混著说的 。
豌豆花虽然十天有九天带著伤,虽然要洗衣做事带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种天生的高 贵气质始终不变。她的皮肤永远白嫩,太阳晒过后就变红,红色褪了又转为白皙。她的眼 睛永远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这种“气质”使鲁森尧非常恼怒,他总在她身上看到杨腾 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恨杨腾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从未见过杨腾。他常拍打著桌子 凳子怪吼怪叫:“为什么我姓鲁的该这么倒霉!帮那个姓杨的死鬼养儿育女,是我前辈子 欠了他的债吗?”
玉兰从不敢说,鲁森尧并没有出什么力来养豌豆花姐弟。嫁到鲁家后,玉兰的抚恤金 陆续都拿出来用了。而小五金店原来生意并不好,但是,自从玉兰嫁进来,这两条街的乡 民几乎都知道鲁森尧纵酒殴妻,又虐待几个孩子,由于同情,大家反而都来照顾这家店了 。乌日乡是淳朴的,大家都有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哲学,不敢去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 也不忍看著玉兰母子四个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兴旺起来了,尤其是当玉兰在 店里照顾的时候。鲁森尧眼见小店站住了脚,他也落得轻松,逐渐的,看店卖东西都成了 玉兰的事,他整天就东晃西晃,酗酒买醉,随时发作一下他那“惊天动地”的“丈夫气概 ”。
这年夏天,对豌豆花来说,在无数的灾难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悦”。原来,豌豆 花早已到了学龄了。乡公所来通知豌豆花要受义务教育的时候,曾被鲁森尧暴跳如雷的痛 骂了出去。豌豆花虽小,在家里已变得很重要了,由于玉兰要看店,许多家务就落在豌豆 花身上,她要煮饭、洗衣、清扫房间,还要帮著母亲卖东西。“讨债鬼”彷佛是来“还债 ”的。鲁森尧无意于让豌豆花每天耽误半天时间去念什么鬼书,而让家里的工作没人做。 本来,乡下孩子念书不念书也没个准的。可是,这些年来,义务教育推行得非常彻底,连 山区的山地里都建设起国民小学来了。而且,那个被鲁森尧赶出去的乡公所职员却较真了 。他调查下来,孩子姓杨,鲁森尧并没有办收养手续,连“监护人”的资格都没有。于是 ,乡公所办了一纸公文给鲁森尧,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碍义务教育的推行。鲁森尧不认 识几个字,可是,对于“衙门里”盖著官印的公文封却有种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 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于是,豌豆花进了当地的国民小学。
忽然间,豌豆花像是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带著七彩光华的绚丽世界。她的心 灵一下子就打开了,惊喜的发现了文字的奥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遗留 在她血液中的“智慧”在一瞬间复苏,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没了。她开始疯 狂的喜爱起书本来,小学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比她更用功更进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别的学童 三倍的速度,“吞咽”著老师们给她的教育。她像一个无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装 进那口袋里,再飞快的咀嚼和吸收。这孩子使全校的老师都为之“著迷”,小学一年级, 她是全校的第一名。有位老师说过,杨小亭——在学校里,她总算有名有姓了——
让这位老师了解了什么叫“冰雪聪明”,那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事实上,一年级的 课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经有了三年级的功力,尤其是国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时,也 会写出简短的、动人的文章了。可是,豌豆花的“念书”是念得相当可怜的。
她经常带著满身的伤痕来上课,这些伤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个小手都又 青又紫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无法握笔。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两星期 都不能上运动课。而最严重的一次,她请了三天假没上课,当她来上课时,她的一只手腕 肿胀得变了形,校医立刻给她照X光,发现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个月石膏才痊愈。也由 于这次骨折,他们检查了孩子全身,惊愕的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从鞭痕、刀伤、勒伤, 到灼伤……几乎都有。而且,有些伤口都已发炎了。
学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师,姓朱,去做“家庭访问”。朱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未久 ,涉世不深。到了鲁家,几句话一说,就被鲁森尧的一顿大吼大叫给吓了出来:
“你们当老师的,教孩子念书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气闯祸 ,我不管她谁管她!你不在学校里教书,来我家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当我的老师不成!豌 豆花姓她家的杨,吃我鲁家的饭,算她那小王八蛋走运!我姓鲁的已经够倒霉了,养了一 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让我管教他们,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养,你 去管,你去教……”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 但她发誓不再去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 ,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 看著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 我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 要去我家了!”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查,这孩子出生十分复杂,彷佛既不是鲁森尧的 女儿,也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 在户籍上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外 省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然每 天带著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为 她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道是 个女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 家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的回忆著,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著她的耳垂,在她 耳边轻声细语:“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的小 母亲!”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 大的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以 后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哭, 他就提著嗓门大骂:“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 心欺侮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鲁的 孩子你就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说著说著,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著急,偏偏 秋虹生来爱哭,怎么哄怎么哭。鲁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 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 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 ,也都热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 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 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 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她还疯狂的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 著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瑞娜,幻想有南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南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 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瘀紫,这一下不得了 ,他左右开弓的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著说:
“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玉兰!你这狗娘养的 !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看她拧伤了秋虹……”“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著 ,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 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 两□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 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 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著,低低呼唤著:
“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来 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为 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有偏 头痛的毛病。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 那儿,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 不坏,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
“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不打她好了!”以后,他确实 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瘀血”,只是一块与 生俱来的“胎记”而已。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来临了。
6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 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连 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 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 里才进入平原。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