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信游





“你有话说?”声音有些急切,似乎要打破这一片凝滞,
那人没有回身,但他知道他在犹豫。最后,那人终于摇了摇头。他微微叹息了一声。知道那人也听到了。
他看看手里的盾牌,知道这确实是个脱身的好时机……王白二人多年后重现江湖,金风细雨楼等原属不必说了,就是不少结盟教派也有意趁此机会沾光结交天下第一楼这个靠山。而另外一帮人自然是向有桥几天和雷家庄靠去……他们却又走不得,全靠了当日那个盟约,这两帮人现在还能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然相处。想起前些年这几大党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只怕现在放手,只会闹得更厉害。而且刚得到消息,宋江一支与方七佛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若再不集结势力照应,势必无法再成一股力量参与今后的风云争霸。
戚少商回头,正看到那两条眉又微微皱了。他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那人,是放不下的。
顾惜朝也问着自己,目光投向远处再远处,看不见的,却看在心里的居庸关残迹。手指无意识的抚过盾牌的表面。微微刺痛了两下。他低头,看两根小刺半露在空气里。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看两只熟悉的手轻轻把那手指举在一双熟悉的眼前。
那眼睛曾经看惯了兄弟挚爱的血泪,如今却只看到那两根芒刺。
拔除去的痛,比刺进来时还要令人难忍几分……
“你说吧。”顾惜朝淡淡的道。那人认真的注视在自己手指上的眼神顿了顿。却继续去检察整个手掌。在处处都扎下。芒刺一般的。
“要我随你离开?”他又道。
那人终于抬了眼,也放开了他的手。顾惜朝扔了盾牌。空了两只手站在那人背影里,忽然寂寞难耐万分。不知觉间握拳,微微扬声道:
“准备好了就说一声,不用理由。”
一边就转身往墨音那儿去。他想起那个盾……他觉得他们的心可能也像那面盾,已经布满了伤痕,如果破了……
他不敢想。只能挥鞭,狂奔。

戚少商在被火熏黑的一座石室里找到了那人。正站在小窗边,浸身在夕阳的红光里。素白的脸上微微笑着。让他安下了心来。走上前去轻轻揽那人的肩膀,僵硬的肌肉逐渐放松,靠在自己身上。
“上次经过这儿,都没上来看看……”
“哪里知道有这样的好风景。”他笑。想起了连云寨,还有连云寨的日出和日落。
“我们有好长时间没一起看日出了。”
顾惜朝笑道:“都怪太阳升得太早。”
“应该升得再早些,连上日落,一次可以看两个,不用看着这个想着那个。”
“那太阳倒不得休息了?”
“谁叫他是太阳?”
被那语气中的戏谑引得放松下来。顾惜朝回头,看那人连上被夕阳映下的阴影,把两个深深的酒窝好像刻在脸上一般,不禁的身手去摸。
怎么人笑着,都能留下伤口一样的痕迹。
那人握了他的手,淡淡的笑得坦然,
“我不累。”他说。
可他,仍看得出那人的伤感。

当晚,郭药师在府邸里设宴款待众将领还有依约前来的各门派头领。
戚顾二人一路走来就听到一阵阵朗笑,几乎把房顶掀开了去。
“你这位大哥当真豪爽。”顾惜朝想起这几天的几次照面,不禁笑道:“本来没有借口大概也要把所有人灌倒了。我们又晚了,自然是应该名列第一第二。”
“什么第一第二?”
“你第一个钻桌子,我第二个。”
戚少商脱口笑出声来,过去往那人身上靠靠。“怎么顾公子这时候不争第一了?”
看那人微微弯唇,露出一个温柔宠溺挑衅快乐的微笑。
“要争,却也想看你醉了的丑样子。”
那人的气息近了些,顾惜朝仍旧会想躲。可依旧不会躲。那人一贯的在耳边低语,
“我醉的样子,你每天不都看?”看那人挑眉,戚少商笑道:“顾公子,就是醉了我的酒……不知顾公子,可愿意让我一辈子都不要醒么?”
那人笑得多么好看……顾惜朝愣怔的想着。他看到那人眼睛有一些认真……让他说不出本应该说的一个不。可他一样说不出另外一个是……他咬了咬唇,只能伸手紧抓了那人的手,加快了脚步。
“快些吧,他要把酒都给别人喝了,我们还怎么当第一第二?”轻松的语气,轻松的笑,戚少商附和几句,那人却不再给他正脸。他看那人挺直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
到底是要得越来越多了……这样,不是更碍那人的事?
那人本就不给的东西,这乱世,更不可能给了……
不可能了……



27

进了门。满眼望去,全是辽装打扮得郭药师手下。戚顾二人了然一笑,郭药师已经迎出门来。
“啊呀,我当谁都不会来了,还是兄弟,不嫌弃哥哥,来得迟了些,不过听说去了趟居庸关?能赶回来不容易。不过哥哥饶了你们,大家伙能不能饶了你们,就当别论了。”回身去对站起身的众人道:“弟兄们。你们饶他们俩吗?”
众人众口道:“不饶,罚酒三杯!”一阵哄笑。
顾惜朝顺着郭药师被引到正席,大方落座笑道:“三杯,好说!”端起来就不等郭药师说话已经喝了第一杯。要喝第二杯,便被郭药师压住了手,笑道:
“顾兄弟好急得脾气。”
顾惜朝不着声色的抽了手笑道:“只怕不快些要让我们一个一个的罚三杯,还请大人饶了我们吧。”
“饶?我本就没怪罪阿。这酒,是弟兄们要喝的。自然也要问他们。是不是阿,弟兄们!”
“大哥给我们说句话吧,这饿了一天,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一口就倒了吐都没东西可吐。”戚少商笑着起身道:“众位对不住了,来晚了,自当罚酒。不如我们就此罚三杯,当谢罪。待会儿与众位一个一个的敬酒如何?”
众人看郭药师脸色,便道好。顾惜朝也站起身来,又喝了两杯,这才安坐下来。
“二位赏脸,郭药师感激不尽。这杯酒敬二位。”
二人举杯。
“不知其他人呢?难道已经醉了去了?”顾惜朝淡淡的道。
“哈哈,巧的很,有事的有事,有病的有病,可惜了我这一席子正宗的烤肉奶茶米酒他们无福消受了。”
“果然是好肉。”戚少商笑道。“又不知哪个是奶茶米酒?刚才喝的像是女儿红。”
郭药师朗声笑,“正是女儿红!”吩咐上了另外一个碗,一个杯,倒了|乳白和清底的两下。戚少商喝了,大大咧咧的皱了眉。
“兄弟还是喝女儿红吧。”
眼睛却看着只有自己面前有这两样东西。回头正见那人已经微红的脸颊,微微一笑。
听郭药师道:
“五弟,你和顾公子跟着来回来去的跑什么?眼看过年了,在城里舒舒服服玩乐一番,等前面平州的事情了结了,再北上也不迟阿。”
戚少商微微一笑:“大哥说的是。”便去看身边那人。
顾惜朝笑道:“多谢大人好意。本不该拒绝,不过按江湖规矩,我们召了人来,自己如何能当缩头乌龟?只怕有违侠义。助列位将军一臂之力,若能年前赶回,也是我们的福气。”
郭药师便不再多言,招呼众人吃啊,喝阿,直闹到月上中天。

推拒了其他人相送,戚顾两人脚下有些虚浮的相依着往东厢去。话语里,却没有半分醉意。
“又拿了你那个好大哥的话拖延行程,大当家的当真喜欢燕京哪。”低沉的声音,轻佻的笑意,应和着清凉的月色,舒服的冷冽着。戚少商便伸手笼笼他身上的披风,笑道:
“他说也没错。这次主要是为了布兵。我们手上也没有兵马。去了也是等着。”
“难道不是要从平州继续北上?当真不管小玉了?完颜晟不会那么好心真让她当皇太后吧。”停下脚步看那人。看到坦然地担忧。“你又愁什么?”
“……你不知道我愁什么?”说的有些咬牙切齿。听得顾惜朝也敛了笑。避开了那双眼睛。“去年最冷的时候不也在这儿?没事。”
“什么没事,冷的发僵,你当我真不知道你。顾公子,谁夜夜贴着你的体温入眠?”
顾惜朝抬眼,忽的温柔一笑,轻轻揽着那人的腰身,推他与自己一道走。
“要不,咱们坐马车去?为了那一点寒症搭上大娘的亲妹子和外甥,有违侠义阿。”
戚少商看那人月光下平静的微笑的侧脸,忽的叹了一口气:
“对红泪,我无奈……惜朝,对你,我同样无可奈何……”停下脚步捧那人的脸,苦笑道:“若不是为了我,你又何必跑这一趟?也怪我,可以让你留在平州,却还是舍不得分离……”。
顾惜朝愣了愣,微垂了头道:“小玉是大娘的亲妹妹不假,不过也帮过晚清……我要去跟你没关系。”
戚少商抬了他的眼重看着自己,里面一丝羞赧。下面的唇又被咬着,泛出艳丽的赤。而身后的月光,在微卷的青丝上流连,留下一串串明亮的吻痕。他一眼看过去,只是觉得这人出奇的美丽,而自己又是出奇的幸运。
也出奇的害怕……伸手把他拉出月光的怀抱,禁锢在黑暗中。那人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了下来。是那样信任。那样坦然地付出珍贵的依赖。戚少商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但是在黑暗里,他猜那人该是看不见的。可是一只微凉的手却贴上他的眼睑,轻轻的,拭去一颗感动。
只是为了晚清,怎么会冒着寒毒发作的危险这个时候继续北上?这一个人情,怎能抵得上那人的性命……可那人却要去……要去,因为加上了他对息红泪的亏欠……
因为戚少商遇到了顾惜朝,所以戚少商负了息红泪……
“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你心肠这样软,怎么行走江湖?难怪当年被我杀得死去活来。”
那人清澈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戚少商半晌才说出一句平稳的话:
“上平州去找无情要些好药材备着……我真怕你寒气复发,没有内力,你可要受多大的苦……我……”
“原来六扇门不是捕快衙门,是药铺子。”那人笑了,阻了他的话。“不是有你么?药方子也开的越来越老练了,内力也日益深厚。戚大侠对自己有些信心吧。顾某把命托付给你,你当仅是因为你是戚少商?我手里还有你的性命,不能放自己那么容易死去啊……完颜宗磐打了我三十一下,关了我那么多日子,虽然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却依旧饶不了他。加上此去还可以送个人情给大娘,郝连手下那七千大军,三百死士也得给我使了。一举四得的好事情,顾某就算冒点险也是应该的。”
戚少商听了,叹了一声,终于笑了。顶那人的额头,追逐着眼前的亮光。
“原来替身都找好了……小玉也确实是好由头。倒是便宜了完颜晟。顾公子手里没有兵马……一人却可顶上千军万马了。”
那人轻笑一声,戚少商觉得唇边多了两道温热气息,眼前的星光刺眼的亮。
“戚大侠保着这千军万马的性命……岂不是更加劳苦功高?”
接了那人的一个吻,戚少商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请不要再来伤害这人了,谁也不要再来伤害这人了……

两天后,蔡棣两人上路。郭药师竟未现身送别。而朝廷从常胜军中划拨的一万人马也给他借故扣下了,要过两天才能出行。蔡棣也不在乎,依旧按时整队。还划出两千人的先行军给林兆旭带着急行军。
戚估两人送出十里地,蔡棣回马道:
“两位请回,怕是郝连将军要担心的。”
戚少商笑道:“是我的不对。当日一路急奔,到了什么力气都没了。结果事后也在没有个由头解释。蔡公子枉做了坏人……下次见面时决不会再是如此。”
“无妨,”蔡棣也笑了,“郝连老将军与家父本就不合,戚大侠不说也好,说了倒好像我蔡家有意示好。当日所说的话所作的事情都是蔡棣自己卖的人情。只要二位知道也好。”
戚少商便不再多言。与顾惜朝抱拳道:
“两位一路顺风,我们平州再见。”
林兆旭道:“公子好生调养身体才是……都跟我家公子一样不管不顾的耗费心神身子不会好的。”
顾惜朝笑道:“放心吧,快走吧。早心急了不是么?”
林兆旭微微一笑,与蔡棣再行礼,便带队走了。
戚顾二人见他们身影渐渐变小在平原上,不由得俱叹了一口气。拨马往回慢慢溜达着。
“你那大哥好生的奇怪。身为降将却依旧身着旧时的军服,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又肆无忌惮的到处招兵买马……今天没有现身还扣下兵马,又开罪了自己的主子。而朝廷更怪。不仅一味迁就,就连蔡京也没有任何反应……一个摆明了无意归顺,一个却毫不在乎。”
“况且他们也不是必须要穿辽的兵服。”戚少商淡淡道:“他们并不都是辽人。我看汉人还居多。”喝酒都是女儿红……而不是辽人惯喝的米酒奶茶。
顾惜朝看着远方的城郭,预感中风雨满眼。可回头看身边那人脸上的微笑,却觉得风平浪静,海阔天空。
任自己遨游。
他笑了,把马并在白袍身边,伸手拉那人的马缰,
“大当家的,我们还去看天山的雪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