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信游
“只怕顾某非请无情总捕代劳了。最近六扇门忽然消了一批案子,顾某这儿忽然多出来不少废纸,江湖上有不少人忽然收到方小侯爷的亲笔信,这些……不都是无情总捕所辖的事情么?”
“顾公子哪里话,废纸,该是那些信吧。”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顾惜朝冷笑,
“六扇门的无情总捕与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联手……顾某不敢丝毫怠慢。”
无情也笑,
“无情荣幸。”
“小六。”戚少商坐在林兆旭面前。那人看见是他,淡淡笑了一下。
“还是不想说话么?”戚少商目光停在那纤细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疤痕。
没有回答。
“蔡棣回边关去了。”他笑道。
没有回答。
他敛眉,微叹一口气。伸手拍拍那瘦削的肩头,语气坚定的道:
“既然活了,就好好活着。别忘了哥儿几个还等着跟咱们再见呢!后天随我和惜朝动身去燕州,干一番事业岂不痛快!”
“……五哥,你可曾后悔跟顾公子一道?”目光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那人忽然开口。问的,却是个戚少商没有答案的问题。
戚少商便道:
“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太多事,反而不知道原因了。
“你后悔么?”
“……”因为太多事,反而说不清楚了。
戚少商看那两道眉毛微蹙了蹙,笑着,解开了衣襟,在那有些疑惑的眼光里,展开自己腰腹间一道仍结着痂的伤痕。
“他说是来接应我的。我知道他在说谎。惜朝不可能找人来接应我。所以他来惜朝是不知道的。既然不必来,又为什么要来。所以我知道他是来杀我的。
他为什么要杀我?答案……也在你心里不是么?
你悔的,是什么?
是这天下,还是一个人?”
林兆旭皱着眉看着那道伤痕,终双眼一闭流下两道眼泪来。
“小六,你知道有时候人做一件事,是没有理由的。”戚少商淡淡的道,慢慢把衣裳结好。
“……五哥,你配得上公子。”林兆旭带泪笑道。看那位大侠脸上竟露出一丝羞色。他笑开了,却又转成了无法扼制的泪水。等一双厚实的手轻拍自己的背,那人怀抱的温暖,反而让他刚刚得以控制的悲伤泛滥成灾。
蔡棣,蔡棣,蔡棣,蔡棣……蔡棣……
“你知道小六就是林兆旭?”顾惜朝听着那人的心跳,
怦怦
怦怦
和那人的声音,
“不知道。”有些闷声闷气的,让他忍不住弯了嘴角。
“那为什么单救了他?”
“我觉得他认识我。后来他多次替我解围。他……大概早知道郭药师是蔡京的探子。”
“蔡京不可能不知道那天那队怨军的行军路线。”顾惜朝微蹙起眉头。
“蔡京故意让小六被胡二他们发现?”
“……我只是不知道六扇门在这儿又是什么角色……”那领头的人心思一向深沉如渊,又公私分明的彻底。
“所以你才让小六告诉他的主子你既然留下了人就不怕背后的刀子?”戚少商在手指绕那人的发。轻轻的笑了。别扭的可爱的,让人不得不心疼。
“有喜欢挨刀子的人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青白的手指抚摸那道凸起来的肉疤。
戚少商往下蹭蹭,面对面看进那人的眼睛,看得那么仔细,看得那人几乎窘红了双颊,他才坏笑着翻身压上那人的身子,在那被主人咬得殷红的唇边轻轻的道:
“有你,我怎么舍得去挨刀子?”
“你哪次挨刀子我不在旁边?”顾惜朝瞪他。
“我总觉得你会来的。”戚少商笑。
“谁是专门去得,我只是散散心路过而已。”面不改色心不跳得随口说得特别像真的。
“散心……还要带着小斧?还往燕州奔出五十里地去?”某龙也不好打发。
“对。”理所应当斩钉截铁。
“大爷你哪里是玉面修罗?该是玉面神仙,散个步都能救人家一条命。”
“你呢?改名叫无赖地头蛇正好。”
“地头蛇能找到无情都找不到的证据?”
顾惜朝看着那人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天在那农家,好容易把人扶上床,那人第一个动作,是从怀里掏出几个信封来,都尽数染了他的血。第二句话是:“……蔡京的……”然后便昏过去……留他一个拿着那些信封……
该恼他吧……顾惜朝想。
若有似无的笑着,探身吻上了那得意的唇。
“办成个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就敢骄傲?小心大爷我不要你。”他挑眉恶狠狠的道。
似乎还沉迷在那短暂的接触中,微怔一下,戚少商笑着道:
“我要你就是了。”
说着便俯身吻那人的额头眼睑,粉红的脸颊,一双手手已经扯乱了那人的领口秀发,抬头看那人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眸,愈笑道:
“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会羞?每次不都……”剩下的话送进那人耳朵里。
一阵静默之后,房里传来一声闷响。一声哀嚎龙吟。
“惜朝……下半辈子的幸福你都不在乎了吗……”
戚少商被踢出房门的时候,他发觉从那人下手的力道来看,这并不能算得上一个问题。
无情看着手中一个沾了血迹的信封。里面蔡京的亲笔,无所谓的交代,给郭药师的。
顺手递给旁边那人,自己转到窗外,今天的月亮,又圆了。
方应看没有打开信封,他的目光在那月色里的人身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可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林兆旭在窗边看着月亮,手指轻轻抚摸脖子上那道伤口。
感觉,不痛了。
闭上眼睛,似乎感觉到月光在脸上流过。他忽然觉得他看到了一种希望,将这个国家,这片天地,还有他,从一个深渊里拉了上来。他笑了,没有怀疑,掩饰,压抑,悲伤的,纯然微笑着。
他是活了。
宣和四年七月底,萧普贤太后代表北辽向宋和金递交了降表。宋北疆上的辽被赶往西方,称西辽。宋徽宗急于收回燕云十六州,派遣这次围攻南京立下首功的刘延庆和降将郭药师带兵往燕州集结。
8
征服天下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游戏。
刘延庆与萧干对峙于卢沟。既然称臣不过是缓兵之计,在这天下大乱之时,已没有人有时间卖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给对手。如今天底下最值钱的,就是时机。
顾惜朝等人北上如今停留在瀛州。附近的武林门派已经按照计划安排了人进城。辽如今虽为强弩之末,但这百余年时间积累的家底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加上还有萧干这类能将。刘延庆纵是同带了十万大军,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顾惜朝一直都记得,他们此行,不是为了杀人,不是为了打胜仗。唯一的目的,是收复燕京。
所以戚少商去访郭药师,便是跟他商量直取燕京之事。城内空虚,只剩下守城的几千辽兵。城内百姓大多为汉民。百余年过去,仍思念故国。只要一队轻骑突袭,把收复燕京之消息传入城中,加上已潜伏多时的武林人士里应外合,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戚少商回来第二天,顾惜朝已传了信儿让城里的自己人在各个城门附近做好准备。第三天,郭药师率领了五十人袭击燕京城,随后跟着常胜军的另外两个降将杨可世高世宣和千余名士兵隐身城外树林。目标是迎春门。
燕京八个城门,迎春门在城东南隅,因出入人流少,反而多进些货物商贩,守备人数虽与其他城门相同,但已懒散惯了。如今突然遭袭,尚未来得及发警报已断了气。城楼上一面辽旗倒,杨可世高世宣立即领兵进城。同时卢沟刘延庆兵马人间距拉大一人,前后交叉,一半人马就在萧干眼皮底下悄悄往燕京城下去了。
夕阳未落,燕京已被宋兵占据。
正如顾惜朝所料。
人一直就在瀛州蔡棣宅子里,整天都在与自己对弈。他已经不再想燕云十六州。他想的,是如何将武林之名,变成民之名,民之命……最后只剩下两个名字。一个宋江,一个方七佛。这两个人,一个是被迫害的官吏,在梁山附近集结了一批同被迫害的人四处游击,他们是没落的官场。一个是方腊的兄弟,方腊虽死,但声名依然显赫。方七佛不仅可以集结如今四散的民间义军,还可以集结更多的义军兵力……
他们会需要人,需要很多人,……逼近汴梁。
落下一子,顾惜朝微微一笑。
只要刘延庆,守住一个小小的燕州府,等着瀛洲的蔡棣,飞狐口的郝连,李纲麾下驻守雁门关的名将宗泽,驻守陈家谷的老将钟师道趁燕京一役大胜之义气北上。不出一个月,燕云十六州即回归国土。
到时,众豪杰英雄逐鹿中原,再无外族侵扰,其不痛快!
这一切的前提,只是要留住这燕州府这囊中物。
是夜将子时。戚少商忽然轻轻摇醒怀里熟睡的人,
“惜朝,有事。”
顾惜朝迷蒙的双眼登时清明,同时门上轻响,林兆旭的声音不大不小的惊散一室宁静。
“公子,出事了。”
“说。”顾惜朝冷冷的道,一边起身点灯,戚少商已去开门。
林兆旭微微向戚少商行礼,便进屋道:“刘延庆下令诛杀城内非汉裔百姓。郭药师进宫去劝萧太后投降。”
两句话出来顾惜朝已拧眉起身,往窗边站去。忍,以无可忍,终怒道:
“……蠢……愚蠢至极!都是白痴!刘延庆他脑子有毛病么!那些人都在燕京生活了五代,早已经被汉化透了,人数也不如汉人多,杀他们做什么!官逼民反的事情还没做够!刚收回了城池就忍不住了!还有那个郭药师,本以为他……”忽然朗笑一声:“我倒忘了,那箫普贤太后,也算是个玉人儿。自然有人舍不得她香消玉殒。自家同胞的性命倒无所谓了!好个弃暗投明!”
深吸一口气平复语气,顾惜朝转身问林兆旭道:
“咱们的人死伤如何?”
“攻城的时候死五伤十二。与郭药师冲突又伤了三人。”
顾惜朝沉吟一下,
“没有郭药师,杨可世高世宣二人如何?”
林兆旭微摇头,“他们都是兄弟义气。恐怕常胜军会和我们的人闹起来。”
顾惜朝冷笑一声又站回窗旁。“义气,好个义气。”
戚少商为他搭上一件外袍,靠在他身后让他依着。感觉那人全身都在抖。怒气几乎从身体里冒出来一般。能把这人气成这样,郭药师当真是个人物。戚少商一笑淡淡的道:
“不是还有个刘延庆么?”
听言顾惜朝忽得转头,看到那人明晃晃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似乎有些震惊。他笑了。探头在那人唇上一吻:
“大爷没有看错人。”他笑着说。挑眉微微侧头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像是在欣赏那人微怔的表情。
下一瞬间却又沉下脸来皱眉道:“不妥,我们已然跟郭药师明着起了冲突,若此时郭药师毙命,刘延庆稍加辩驳就脱了罪去。看刘延庆那脑子,倒还不至于怕他会如此设计陷害。不过方应看确不一定想不到……”
说着他抬头似无意的看了林兆旭一眼……又似无意的撇开脸,背身咬唇。
虽然那人是最好的弃子……
“公子……”林兆旭坚定的开口。
“行了。”顾惜朝打断他的话,“这些消息都是多长时间以前的?”
“让我去。”林兆旭仍说完了那句话。
顾惜朝拧眉转身,“你去什么。郭药师防范了大当家的,难道不防范你?”
“他以为我还是无情公子的探子。”
“有什么区别?”
“他该还不知道我已转投了公子。”
看着他,顾惜朝竟语涩。他说的自己难道不知道?郭药师想知道现在城里还有多少这边的人,林兆旭自然是消息最好的提供者,加上还有个处处牵制着这边行动的无情的名号……他蹙眉静了一静,问道:
“刘延庆现在城里有谁?”
“刘延庆本来就对这计划将信将疑,根本是派了郭药师他们去送死。如今郭药师哪里让他的人进城。”
“……不……还有个高世宣……刘延庆单独请他吃饭不可能没有文章可做……”
“公子,我们得到消息都晚了半天,如今情况如何还不知晓,哪里还有时间去收拾高世宣?他一直都在恩州……情况大概只有无情公子最清楚。”
“无情……”顾惜朝冷哼,怪就怪他没想到,没想到人也可以蠢到这个程度,送个现成的给他,竟然还能吃得吐出来……
“别咬。”一支手轻拍他的肩,他回头,说话的人在他背后,依然挂着两个酒窝,眼睛里有些遗漏的担心。那人伸手指在他唇上一抹,收回去在唇齿间舔去,顾惜朝仿佛这才尝到口中的甜腥。心里的烦乱随那血味淡去也渐散去,他冲那条龙微微一笑,定下了心神。转头看着林兆旭道:
“你去没用。无情也知道大当家的在南京的事。又哪能不知道我有意借郭药师的光?你投在我这儿的事情恐怕早告诉了郭药师……倒是我气糊涂了。忘了普天之下我的心思除了有条龙知道,还有个无情猜得到八分。”他微微叹一口气,道:
“如今……谁去都没用了。”语气里都是疲惫,和失望。
“我去。”这声音倒出奇的轻松惬意,几乎有些过了头。
众人看向门口,看到真是蔡棣纵是顾惜朝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