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后亟琰抬了抬手,继续绕道。

  溪豫帝只有一后,因此宫廷中侍从也少,其中半数以上是负责洒扫的小侍。

  洛自醉远远便瞧见了御书房,心中暗笑。原来要躲的是御书房中正理政议政的众臣。陛下还真是辛苦。不过,到底这位陛下要躲的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走不得多时,盛宫已近在眼前。

  后亟琰微笑着打开折扇,摇着。

  洛自醉才要开口问,忽然瞟见附近假山上的人影,恍然大悟。

  “史大人,许久不见。”

  后亟琰挑了挑眉,扇子摇得愈发轻快了。

  假山上身着朝服的年轻男子笑着行礼:“陛下,四公子。”

  洛自醉瞧着他的朝服,认出是尚书服饰,不禁拱手笑道:“恭喜史大人出任尚书一职。”

  “臣能有今日,要谢谢陛下的提拔和四公子的协助。”

  “哪里话,史大人才华出众,任什么职位都应该。”

  溪豫新任吏部尚书史骞,可谓创造了溪豫任官史的奇迹。

  五年前,他不过在学士阁当了个闲职,整日无所事事,便坐在藏书楼中编书目。可巧洛自醉也常常在藏书楼耗上六七个时辰,久而久之,两人便熟识起来。

  言谈之间,洛自醉发现此人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人品出众,便劝他自荐到吏部任职。那时新政始兴,后亟琰便推举他为吏部监正。两年后,他功绩出众,成为吏部侍郎,而如今,他已官至二品,位列六部之首。

  “史大人在此作甚?”一面瞟着后亟琰的神色,洛自醉一面笑问。

  “臣听闻四公子今日到宫辞,猜想陛下必然会前来迎接,所以在此等候。”史骞自假山上飞下来,落在两人跟前,又行了一礼。

  后亟琰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史大人还真是了解陛下的性子。”

  “不敢。这几日陛下心心念念四公子回宫辞之事,无心政事。臣本应当体谅陛下与四公子的情谊,但政事积压得太多,臣等已经无力再逾矩行事了。”

  这么说,某人觉得一时无法适应,便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臣下?现下还想着要避开他们?洛自醉摇着首,瞥着这位明日之君。

  “卿家是在责备我怠政?”

  “微臣不敢。微臣明白陛下与四公子交谊至深。”

  不要将我当做你倦怠的借口!洛自醉抽搐着嘴角。

  无声的抗议理所当然被无视。

  “既然如此,你回御书房罢。”

  “陛下,请别为难微臣。”

  “你应当说这是我‘知人善任’。这几日事情太多太突然,我一时无法适应。你们难道不该分忧解难?”

  “陛下,臣等也都无法适应。”

  ……

  果然是贤才。洛自醉笑起来:“陛下,不适应是心理问题,与陛下份内的责任无关。”

  后亟琰淡淡道:“我还未登基,这几日就悠闲悠闲罢。”

  “史大人,陛下只是有些倦了,过一阵便会恢复平常了。”

  “往后也烦劳四公子多向陛下谏言。”

  主子和臣子真是相似呢。洛自醉苦笑道:“这可是众位大人的责任。”

  史骞笑着颔首:“四公子,我初任吏部尚书,还有许多难处与疑惑,可否向公子讨教些经验?”

  “我也正想向大人请教呢,大人得空时便去藏书楼如何?”

  “好。陛下,您必须过目的折子,臣都已经整理过了。请早些批下,有些事关登基大典,不宜延迟。”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微臣告退。”

  说罢,儒雅的贵公子翩翩然行远了。

  后亟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他笑得奇怪,洛自醉道:“怎么?你觉得他不合适?”

  “不……很称职的吏部尚书。”

  “这不正好么?你这些年也只是负责推行新政罢了,并未过多涉入朝政。一时间所有政事都交给你,定然有些不惯。此时有这么一位在身旁辅佐,益处数不胜数。”

  “向你讨教吏部尚书的经验……么?”

  故意拖长话尾是何用意?洛自醉斜乜着身旁的人,问道:“他话中有错漏?”

  后亟琰笑得更加暗昧:“啧啧,错漏多了。新政伊始时,你便和他讨论过整治吏治之法了罢。”

  洛自醉略想了想,回道:“或许他太过正直,不谙虚与委蛇之术,所以不能用寻常法。”

  “你若这么想也罢。”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觉着他如何?”后亟琰不答反问。

  洛自醉未加思索:“良师益友。”

  “是么?”后亟琰又笑了起来。

  “别笑得如此夸张。”

  “你如此看他,他未必如此看你。”

  说罢,两人跃上盛宫的墙头。

  堂堂未来君皇与洛四公子无视宫门的存在,就这么进入了盛宫。

  盛宫内庭花园中,有座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池边盘着数十条玉龙,口中喷出自附近引来的温泉水。|乳色的池水,宛如牛奶一般。

  洛自醉趴在浴池边缘,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他虽然已经了悟,却仍有些难以置信。“琰,你认为他对我有别的想法?”

  “你太迟钝,亦或说太自我,始终不曾注意到他人的言语动作,注意到了也不往那方面想。被人窥伺了五年而不自知,真不知你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全想着小书童是否有危险了罢。”

  “你会不会看错了?”

  “他可变着法子、绕着圈子向我问了许多事。比如是否婚配,有无意中人,喜好……”

  洛自醉怔了怔,预感到危险的临近。“你该不会告诉他‘没有’……”仔细想想,这个喜欢看他表露情绪的“挚友”十有八九会再给他招麻烦。

  “我说错了么?你有意中人了?!我毫不知情!”后亟琰笑道,舒展双臂,斜瞥着他。“就算周边有百人窥伺,你也浑然不觉罢。”

  “说到‘窥伺’,大家都是男子,为何我总落得‘被人窥伺’?”

  “啧啧,你也有想‘窥伺’他人的时候么?”

  “……”

  “身为男子,欣赏女子是天性。怎么,你也有喜欢的女人了?待会儿便去教馆走一遭如何?”

  为何他总喜欢借曲解他话中的意思来捉弄他?以前可真看不出来,这位有如此奇特的爱好。洛自醉长长一叹:“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身为男子,我为何会成了‘被窥伺的人’?又非相貌惊天动地。”

  “四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还要如何惊天动地?像小书童那般绝色才好么?”后亟琰抿了抿唇,难掩笑意。

  绝色……居然这么形容无极……洛自醉微微蹙起眉,同时又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不过,非常恰当。

  “对了,你用过早膳了么?”

  “正巧看见张贴皇榜,没来得及。”

  “来人,上早膳。”

  “在浴池里用膳?”

  “不行么?”

  用随心所欲形容此人,果然恰如其分。洛自醉无奈一笑,看后亟琰背过身,背脊上一个印记一闪而过,不禁张大了眼:“琰,你背上有个图形。”

  “血咒留下的咒印,你不是也有么?”

  “但你的印记是青色的。”血咒咒印应该是赤红的。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异常清晰,如纹身一般的图案。展翅高飞的青色禽鸟,栩栩如生。

  “这种禽鸟……有些眼熟,不过想不起来是什么。”

  “噢?”后亟琰侧身笑了笑,“看来我与禽类有缘。”

  此话何解?洛自醉双眼中透出些疑问来。

  后亟琰笑回道:“明日你便明白了。”

  洗浴后,洛自醉换了身新衣。月牙白底色,竹青色与靛青色花纹点缀在衣角上,淡雅之极。后亟琰则一身翻云纹的紫袍,华美雍容。

  两人一同来到御书房。

  书房内,小皇子后誉正坐在堆满书卷的案几边。四名宫女立在他身后,见两人进来,连忙行礼。

  溪豫是四国中唯一有选用宫女制度的国家。不过,选用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人,负责照料皇后与公主的生活起居。现下则只剩下这四位照顾小皇子的小宫女。不久之后大概也会将她们赐给世族婚配了。毕竟让小皇子在女人中长大并非后亟琰所愿。

  “皇叔,四公子。”小孩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扑到后亟琰怀里。

  洛自醉在一旁看着,不禁感叹后亟琰的小孩缘。无怪乎两位陛下要将爱子留给他抚养。

  “怎么到御书房来了?”

  “皇叔最近忙,只有这里才见得着。”

  “过了这阵,皇叔带你去狩猎可好?”

  “好!”年仅八岁的后誉望向洛自醉,笑道,“四公子这阵能教我读书么?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您。”

  “太子殿下,我明日便去东宫。”自从入宫,洛自醉便只有两个去处——藏书楼和东宫。溪豫帝曾想要太子正式拜他为师,但他婉拒了。那位陛下也不喜强人所难,很干脆地放弃了。于是,他便成了后誉的老师兼玩伴。

  “太好了,我等着四公子。皇叔,誉儿告退了。”

  目送小皇子走远,后亟琰指了指那大堆书卷:“那些都是近半年坊间流传的野史稗闻,你可以消磨消磨时间。”

  真了解他的性子。洛自醉笑着坐下了。

  二人互不干扰,不久便到了午膳的时间。就在书房侧阁内用过膳后,两人一面下棋,一面饮茶。

  “这回到献辰有何见闻?”

  “自角吟搬出不少大户,躲在偏僻的小镇上。据说是要躲避汝王和景王征用财产。各地的寒族富户也纷纷搬迁,许多郡府富绅人家都搬空了。寒族能走,世族却无法脱身。大势定下之时,多数世族恐怕只余空名,推行新政也顺畅多了。”

  “汝王和景王征用世族家产?”

  “不仅银两,连田地也征用。虽许诺无数,但世族们仍心存疑虑。这都因他们的军队太多,军饷也多,所以需度不足。加之国库早已由了时国师掌管,任何人都无法盗用国库,他们只能出此下策。”

  “还在征军么?没有粮饷,空有大军能作何用?”

  “他们与许多粮商勾结,正在加紧屯粮。粮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加之南部疫病频繁,大批灾民北上,已造成恐慌。若不控制灾民与流民,降低粮价,再过一阵,恐怕会举国大乱。”洛自醉叹息着。这五年来,他受了时和闵衍之托,观察献辰和昊光的民生民情。这暗行使的差事,他做得得心应手。加之每回都有重霂同行,也不必担心陷入险境。昊光在新帝登基之后,已经开始休养生息;献辰却愈来愈乱,天灾人祸齐行。若不早日解决皇室之争,恐怕国家真会崩毁。

  后亟琰拈着棋子,沉吟道:“事不宜迟,就在此时干预罢。”

  “是啊,趁着还未开战的时候。”

  “小书童呢?”

  “他倒没什么大动作,但平民与寒族都已经倾向于他。”

  “没什么大动作么?听说云王殿下的勇士个个能以一敌百,勇猛无比。”

  “操练军队的本事,都是从我爹和大哥那里学来的罢。不过,军队不过是下策,若能不战而胜才是最好。”

  “他想必也知道罢。小书童天赋过人,正适合作为中兴之帝。”

  “希望如此。”

  “你应当很有信心罢。”

  “未有定论之前,任何变化都有可能。”

  “你就是这么教小书童的?”

  “是。”

  “那他必胜无疑。”

  “多谢陛下吉言。”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亟琰倏地道:“洛四,你如今较初见之时,平和了许多。”

  “平和?我不是一直心平气和么?”洛自醉微微有些讶异。

  “那时虽然看来平淡,却时时警戒,不信任他人。平淡于你,不过是掩饰内心激烈冲突的面具罢了。现今才是心中淡然,波澜不惊。”

  “我变了?”

  “不,或许这才是你该有的模样。”

  洛自醉宛尔,啜了口茶,摇着茶盏,望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化:“你说得是。”

  “我初到此地,所怀的是憎恨、愤怒和悲伤。这些情绪所形成的冷静、冷漠都不过是一时的。”受伤的人总需要伪装,将自己掩藏在重重防护之下,以免再度被伤害。“所幸,我得到了比失去的更多的情感,补偿了伤口,也回归到自我。现在回想当初,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无情,只是我只能看见虚伪和贪婪,只能感觉到悲哀和恨,忽视了那些真切的人们。”

  那些亲戚便罢了,还有几位确实关怀过他。然而,他却被恨蒙蔽了,感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