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后亟琰才走到无间身前,向着庙内,跪在蒲团上。

  无间吟唱着祝颂神与天地万物的长诗,而后宣告:溪豫新帝,清宁帝登基。

  祭使立刻呈上玉玺。无间接过来,慎重地放入后亟琰双手中。

  后亟琰立起,再跪下,答谢神与天地,答谢先祖。

  大祭礼成,百官高呼万岁,叩拜十次。

  辰时正,新帝率文武百官回到京中,正式入朝。朝堂上,百官持着玉笏依次跪拜,新帝与他国帝皇互换盟誓。而后,新帝宣布册封太子,并布诏大赦天下。

  午时正,新帝赐宴百官,下旨在外城设宴招待寒族与平民。登极礼终于结束。

  溪豫清宁帝登基的次日,新帝便主持召集了两位帝皇和四位国师,商讨献辰之事。两日之后,三皇四师决定干涉献辰皇室之争,避免献辰国破。当即,三帝封池阳暗行特使洛自醉为使者,向献辰四王传达此决议。

  洛自醉欣然受命,立刻启程前往献辰角吟。

  第三十九章 特使出访

  炎夏清晨,徐徐拂过的风中带着些许清凉气息,悬在天边的赤乌如同精致的装饰,没有半点正午时分的威力。于旅人而言,这是一天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刻。

  穿梭在青山绿水间的驿道上,一队骑手迅速驰过,扬起滚滚尘土。

  不多时,骏马越过了山脊。山麓平原的尽头,献辰都城角吟的轮廓在淡淡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策马立在山顶,原野上的风景一览无余。洛自醉遥望着角吟,连日来因疲劳和紧张而绷紧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终于要到了。”

  他身后,满身尘土的宫琛长长舒了口气:“虽说眼下还不能放松……我应当不会落到自刎谢罪的境地了。”

  “连累宫大人了。”听了此话,洛自醉忍俊不禁。

  当日,得知他被封为特使后,宫琛便询问他是否能结伴而行。他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登时便答应了。但是,同行以来,偶尔却有些后悔。

  当然,宫琛作为旅伴是再合适不过的。谈吐风趣,见多识广,尤其对帝无极了解甚深,时不时便感叹自家主子的奇怪行为和奇怪言论。不过,前提是没有遇到刺客的时候。

  自从他们进入献辰境内后,几乎每隔两三个时辰便有刺客来袭。或许是遇过太多杀手刺客,险险地避过几次后,洛自醉倒是仍旧闲适,宫琛却每每提起十二分的警觉。

  看他时时刻刻都不安心,洛自醉也十分同情。但无论他怎么开解也没有效果,也只得任由他去了。

  “四公子莫要低估您对殿下的影响力。虽然殿下在我们这些属下跟前很少提到公子,但我明白,公子于他,比皇位更重要。”

  “……宫大人不必担心,有骑卫营侍卫在。”洛自醉笑道。原本他打算仍旧和重霂同行,但重霂却没有出现在后亟琰的登基大典上。据闵衍解释,因为无极托他帮忙,他已经到献辰去了。后亟琰担心他的安危,特地调了自己身边的骑卫营侍卫保护他。

  宫琛侧首望了望十几位面无表情的侍卫,叹道:“以公子的身份,再小心些也不为过。”

  “到了角吟,想必他们便不敢前来打扰了。”

  “四公子想过要暂居何处么?”

  “既然他们不敢公然得罪三位陛下,我想住在何处都无妨。而且,在旁人看来,与宫大人同行已有偏向之嫌。”

  “殿下怎么能放心?”

  “了时国师已经布置好了,摇曳尊者会保护我。”

  宫琛摇头笑道:“虽然如此,对方那位高人……”

  洛自醉还是首次听他说起汝王和景王的事情,而且,听起来似乎有位相当棘手的人物在。原来如此,这就是无极摒弃前嫌,邀请重霂的原因罢。

  思及此,他轻轻笑道:“那就要请云王殿下费心了。”

  宫琛这才舒展双眉,颔首。

  洛自醉轻夹了夹马腹,骏马扬蹄嘶鸣,撒腿便向山下冲去。

  山风呼啸着刮过耳边,视野中,角吟愈来愈近了。

  一行人到达山腰时,薄雾已然散尽,角吟城渐渐展露出它美丽的容姿。

  追求完美的献辰人,将他们的都城建造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艺术品。不仅气魄,而且精巧。巍峨的雪白城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灵兽浮雕;分布在城墙内侧的城楼金碧辉煌;城内高塔顶部垂着串串金铃,随风摇动发出的悦耳铃音似乎传遍了四方;每家每户屋顶都铺设着绚烂的琉璃瓦,远远望去,被折射的日光笼罩的京城,犹如神的殿堂。无怪乎皇室两派都斟酌着战争的时机,不忍毁掉它,毁掉这象征着数万年繁荣的骄傲。

  虽然常年在献辰明察暗访,洛自醉却从未到过角吟。一则因他不想接近敌人,二则实在没有闲暇。如今远望着角吟城,他禁不住心生感叹。想必当初无极遥望着这座城池时,夺取这个国家的信念更加坚定罢。如此美丽的都城,他怎么能拱手相让?

  “宫大人,虽然双方都顾念着角吟,但汝王和景王也不可能任由陛下们干涉。他们应该明白,三位陛下和四位国师都偏向云王殿下。究竟他们还有什么打算?”

  “或许他们觉得能避免以‘仪式’择帝,又或许,他们也有必胜的信心罢。”

  也有必胜的信心?这么说来,无极认为自己必将胜出么?洛自醉轻轻一笑,拉住缰绳,骏马逐渐放慢了速度:“宫大人,‘仪式’究竟有些什么步骤?”

  “这……史书上从未有详细的记载。只有皇室能参与‘仪式’,所以臣下们都不清楚。我也只知道,此仪式公平公正,无人有怨言。”

  洛自醉垂眸不语。他看到的史籍上也没有说明帝位继承人选择仪式的具体步骤。但,参与“仪式”的结果却是很明确的——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作为神所选择的帝皇活下来。无论参加“仪式”的皇族有多少人,都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都信心十足,然而,绝大部分人却死去了。

  这回大概是五成的机会,活下来和死去的几率都一样。洛自醉俯视着远处的城池。对他而言,这座美丽的都城,远远不及帝无极重要。倘若毁掉它,帝无极便能毫无悬念地登上帝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毁灭它。

  “四公子担心殿下的安危?”

  洛自醉点点头,苦笑:“如果有机会说服他,我会尽我所能。”

  “殿下只是想要避免国破而已。献辰只剩下角吟了,一旦角吟毁灭,献辰人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罢。”

  “他所想的是这个国家,我所想的,不过是他的安全罢了。”角吟灭则献辰灭,他要尽皇族人的责任,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担忧,才更加确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过,既然他如此有自信,再信任他一回又何妨?

  “殿下想要这个国家的执念比那两位要强许多。因此,不论是什么仪式,他都会是活下来的那位。公子教养他长大,应当很明白他的性子罢。”

  洛自醉淡淡一笑。他知道,帝无极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或许……也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宫大人因此选择了他?”

  “第一眼见到他,立刻生了另投明主的念头。”宫琛摇着头笑道,“这位殿下的容颜太过醒目,谁都担心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但,若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无人不折服于他。殿下收服众臣,靠的不是如簧巧舌,不是丰厚报酬的引诱,而是殿下自己的力量。对我们而言,追随殿下,紧跟着他并为他所用,便是最大的成就。”

  “有臣下如宫大人,真是他的福分。”

  “不,四公子,应当说,有主如殿下,是我等的福分。”

  洛自醉难掩笑意。

  一路行来,他多多少少了解宫琛的性子。由他的才能和忠诚心不难推测,在帝无极身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如此也不难明白帝无极拥有绝对的自信的缘由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山麓。

  原野上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看来,京城周边的百姓早已经逃往他方了。不知角吟城内的情形如何。

  在荒地上行了一段路,洛自醉便望见一道高约六尺的土墙。土墙外蜷缩着不少衣衫褴缕的流民,不远处还搭起了许多简陋的帐篷。

  他勒住马,扫视着周围。

  最近献辰南部天灾妖祸肆虐,并且爆发了瘟疫,灾民四处逃散。大多数人选择北上,想到有灵兽保护的京城避难。但是,为了防止瘟疫传入京城,角吟周围早已迅速地筑起了土墙,将他们隔离在外。

  如果无人布施,他们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献辰需要新的帝皇,需要新的希望,而且,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便是无极宁愿冒险选择仪式的原因罢。而另一方也似乎打算速战速决。不仅毫不气馁地连续刺杀他,希望在仪式之前让对手崩溃,而且应该还打着直接刺杀无极或者灵王的主意。

  如今他已经安全来到角吟,来传达陛下们的决定。他们再也不可能明着下手……那么,暗地里又会有什么动作?

  他们决不可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举行仪式罢。毕竟一半生一半死的机会是不够确定的。谁都不希望下地狱的会是自己。

  洛自醉跃下马。

  流民们已经注意到来者,目光中升起些许恐惧和希望。

  宫琛也下了马,低声道:“我军驻扎在京南,难民从南方来,大部分聚集在南边。殿下已经吩咐布施,没有染上病的人应当能活下去。”

  “大夫呢?”疫病应当不是绝症,总有法子治疗的罢。

  “已经派了军医给病者诊断。我来之前便听说,此病虽有药可医,但来势汹汹,药材不足,实在难以控制。以目下的情况,要筹集足够的药材实在太难,而且必须保证军内的用度。”

  洛自醉皱起眉:“三位陛下已经准备召集大夫前来献辰,大约一个月后便能陆陆续续到达。调集药材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既然是急性病症,多数人应该撑不到那个时候。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腰间取出两个玉瓶:“这些是续命奇药。虽然不多,却聊胜于无。宫大人,请军医斟酌着给病人用药罢。”

  宫琛怔了怔,接过去:“可是……四公子……”

  洛自醉淡淡解释道:“每年我大嫂都会托人送药,几年来一直积攒着,现下能派上用场也好。在角吟……应当用不着罢。何况,送药的时间也快到了。”

  “多谢四公子。”宫琛温煦地笑了,转身吩咐侍从去唤军医。

  洛自醉转身,瞧见倚在土墙边的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虽然是夏日,他们却紧紧靠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着。两张相似的脸庞上覆着尘沙,眼中没有半分希冀。

  此世难得的双生子……

  再看他们旁边,不少孩子都仍然有父母照应着。看来,两人或者成了孤儿,或者是被亲人抛下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大部分人选择保全自己,这也是生存的本能。但,无论如何,被抛下的人都是痛苦的,绝望的。

  洛自醉取出怀中权作早膳的干粮,朝他们走去。

  直到他在他们身边蹲下,两个孩子的眼眸转向他,眼中仍只有木然。

  他沉默着,将干粮塞入他们手中。

  双生子的目光在他的脸和干粮之间游移着,眼睛里终于有了些光彩,捧着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洛自醉望着他们,缓缓立起来。

  “粮食少,他们一日只能分得一些粥和馒头罢了。而且,两个无人照料的孩子,得到的食物也会被人抢走罢。”宫琛在他身后出声道。

  洛自醉依旧望着两个孩子,眉眼微微弯起来:“宫大人,能否将他们带入城去?”

  “虽然他们没有染病,却也难防万一。”

  “让他们在军中单独过一阵,确认没有染病后,再送到我的暂居处来。我正好缺侍童。”

  “如此……也好。”

  两个孩子睁大眼。

  人在绝望中的时候,只要有人伸手,便能得救。

  彼世,他想要却得不到。不,得到了,却没有看见。不过,就算那时候注意到了,也无法将他救活。那么,此世……他就做那个伸手的人罢。

  “你们随我来罢。”

  沿着土墙走,不多时便可见一道栅篱。栅篱后头守着上百名兵卒。

  宫琛举起腰间的通行令,栅篱便缓缓打开了。

  墙内不远处便是云王的京南营。

  帝无极并不在营内,因此,洛自醉并未多作停留,换了一匹马,将两个孩子留下,便往角吟城赶去。

  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