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对他们来说,他,好像就是和钱绑在一起,一点都不重要的东西。 

不,他不是那种附带的东西。他是,他是爸爸妈妈一直保护的宝物……他们用命保护着的宝物。 





身份被识破了,也被人接受了,洛自醉心安了许多,睡得很熟。这可说是他许多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不必担心睡着了便再也醒不来,更不必担心有人来扰他、露出贪婪的嘴脸。 

直到觉得有点热了,他才醒过来。 

擦擦还留着几分迷朦的眼,他发觉浑身暖烘烘的。再往床斜对面的窗户那头看,阳光似乎正烈,已经过了早上十点了吧。 

睡得很好,真是难得。不过,好像做了个什么梦。内容不太记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种失望和哀伤的心境,也早离他很远了。 

在床上坐了一阵,觉得清醒了不少,洛自醉这才下床准备穿衣。 

在他睡着的时候,好像有谁曾经来过,床右边的屏风上挂着几件锦绣外袍和几套中衣。洛自醉选了一件墨绿色中衣穿上,系好腰带,又挑了件淡色外袍披上。昨天观察了他们的衣着,要学穿衣服并不太难。不过——他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古式的袜子和鞋子。虽然做工精致,但比起华美的衣物来,鞋袜还是显得笨拙了些。勉强穿上鞋袜,走上两步,却意外地觉得异常的舒适。 

刚穿戴完,就听身后有人推门而入。 

洛自醉回过头,便见洛夫人端着盆水,常亦玄提着个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醉儿睡得真熟,娘都不忍心叫你起来用早饭。”洛夫人笑道,将水盆放在矮案几上,“来,过来洗漱。” 

可巧,他才穿戴好,他们就来了,难道——“娘,大……嫂,难不成你们一直在院子里等着我醒?” 

“这有什么?我们不过在院里桃树下坐了一会,下了几盘棋。”洛夫人答道,拉他到水盆边,“你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连水盆也不知该放哪里好。一会娘叫人给你搬些柜、台、书桌和支架来。” 

洛自醉怎么还能让她再忙?连忙摇头:“不,娘,不要费心了。这屋子的摆设我也习惯了,再说,过两日我便要入宫。” 

“娘,既然如此,就多给四弟和无极做些衣裳配饰,也好让他们带进宫去。”常亦玄道,伸手试试水盆里的水温,加了一些热水。“四弟,快洗脸,这是我特地给你熬的药汁,洗脸洗浴,多用几次,可补身养气。” 

洛自醉谢过了,便开始洗漱。洛夫人在他身后看着他,看了好一会,才笑道:“那就罢了。醉儿,一会儿娘就给你和无极量身,选娘前阵子绣的布给你们做衣服。” 

“娘,别太劳累了,衣服让别人做就好。”洛自醉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又摇头。 

“你许久没有穿过娘给你缝制的新衣了,无极也从未穿过锦衣。若此时不做,不知何时他们才能捎去给你。”这么一说,洛夫人已有些感伤。洛自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看着她唤仆从拿来尺子。 

常亦玄微微一笑,推着他坐回床边,握住他的手腕把脉。过了一会,他便笑道:“你的身子比昨日又好多了,恢复得很快,快得让我觉得又惊又奇。” 

洛自醉回以淡淡一笑:“我也觉得醒来后,身体又通畅不少。”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身体如此轻快,令他觉得心情也一并飞扬了起来。 

“前两日,看你毒发,我将我家世代相传的毒蝎毒液加上几种毒草,配成解药给你服下。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你中的毒太厉害,入内太深,想救,也迟了。料不到,九死一生,你竟好了……真让我难以置信。” 

洛自醉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开不了口。他原本打算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管他们反应如何,是否会怒极悲极。因为若是再拖到往后,只怕他们会更难自悲伤中走出来。但是,现在他却说不出来。说不出以前那个人,确实由于捱不过最后的时刻死了,如今代他活在这个健康身体里的,已是他。 

二哥(不自觉)一定会有自己的打算罢。还是先和他商量商量得好。 

“大嫂。” 

正在他心中想着往后事情的时候,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抬首,便见洛自持已经进了屋内,身后跟着一脸凝重、已经失去笑容的洛自节和阴沉着面孔的洛无极。 

“自醉的身体怎样?” 

“他康复得很快,入宫之后再休养几天就好了。”常亦玄回道,推推洛自醉,让他站起来,“娘,二弟,三弟,无极,你们瞧他的脸色,比昨日不知要好了多少。” 

“确实。”洛夫人拿过尺子,给洛自醉量着,“醉儿的身量,已经和节儿相当了,只是还单薄一些。来,无极,婆婆给你量身做衣服。怎么了?这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不成?” 

捏捏洛无极的脸,看他勉强咧开了嘴,洛夫人牵起他的手:“婆婆带你去吃些点心罢,走。”走了几步,她轻笑着回首:“你们几个别说得太久,记得过阵子来用午饭。醉儿,早饭你也没吃,该饿了罢,早些过花厅来。” 

“好,娘。”三人一同应道。 

“娘,我同你一起去厨房罢,四弟应该多喝些汤什么的,我看看能不能加些药材。”常亦玄大步追过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皱眉道:“二弟、三弟,怎么觉得今日你们有些奇怪?” 

“大嫂,没什么奇怪的,我和二哥都在为四弟奔走呢,只是有些疲惫罢了。”洛自节回道,仍是浅浅的笑容,分毫看不出方才的低落。 

“也罢。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好。” 

看他也去得远了,洛自节上前几步,关上了房门。 

看样子,洛自持已经告诉他了。洛自醉望了洛自持一眼。洛自持只淡淡地点点头,便在矮几边坐下了。 

洛自节维持着关门的姿势,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问话的同时,他转过头来盯着洛自醉的脸,神色阴郁,有如一头快陷入狂乱的斑斓猛虎。 

洛自醉望着他,心中竟没有半点惧意:“以前是异界的一丝游魂,而现下、往后,我便是洛自醉。” 

“小四……小四……”戾气顿消,哀意丛生,洛自节喃喃地道,像倏地被抽走浑身气力一般,蹒跚着走回矮几边,颓然坐下。 

洛自醉看他沉痛的神情,心知他再说什么,只能让他更难过,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坐到洛自持旁边。 

洛自持从袖中拿出一轴锦帛,在矮几上展开。 

“二哥,你不告诉我便好了……”洛自节的话音很轻,不细听几乎听不清楚。洛自持冷冷地看他一眼:“迟早要知道的。而且,去了一个四弟,来了一个四弟,我们一样要护得周全。” 

洛自醉不想扰他们兄弟二人对话,便仔细看那锦帛。这是一幅详尽的地图。国界、山川、河流、城镇,标得十分清楚。他记起,他的脑海里,就有这样一幅地图,只是上面没有字迹。他还记得,这西面的国家,唤作池阳,都城徵韵,正是他所在的地方。 

原来这里所用的字,和中国宋代所用的汉字差不多。绝大部分他都认识,也免了再学识字。 

“自醉,你初来乍到,种种与你细说,也不知到何时才能说清道明。这几日暂且就让你能审度情势。其余的,若有疑问,以后在我与自节下朝时便尽可来问。”洛自持见他对着地图出神,便道。完了,又冷向洛自节道:“只三日的时间,哀伤尽可往后再哀伤,若是误了这个,便足可让你我一生后悔了。” 

洛自节抬首,望了他与旁边那张有八分熟悉却又有二分陌生的脸孔半晌,终究还是垂头不语。 

见气氛越来越沉重,洛自醉出声道:“这地图是不用瞧了,我已看明白,也记下了,文字也能看得懂。二哥还是多说些皇家事情得好,以免我在宫中进退两难。” 

“你明白‘应招’所谓何事了?” 

“要想清楚也不难。”刚开始有些惧怕,有些抵触,但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他早已下定决心,为了自己的命,什么都要舍得。 

洛自持冷瞧了瞧他的神情,缓声道:“四国蒙神泽被,各建朝数万年。当今皇上于十二年前登基,今年四月初六满四十岁。吾皇自幼便有御世风范,是以太上皇决意禅位出游之时,瞧出皇太孙乃帝王之材,传位与他。太上皇治世三千年,盛世生平,也只得一位皇子,而太皇太子也只得圣上一位子嗣。因而,我池阳在皇位继承之时,避免了祸乱。如今皇上洪福齐天,已有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不过相应后宫钩心,诡谲难测,也难得平静了。” 

他说话素来冷声冷调,皇家旧事经他转述后,更让人觉得宫中之事扑朔迷离,难以安身处之。 

“六年前,圣上于四国例会上偶见溪豫二皇子,惊为天人,遂与溪豫结亲,立二皇子后亟琰为皇后。二十女妃,独留七位,其余皆赐嫁。算来,自遇皇后陛下以来,圣上再未宠幸过他人。因此,此番招人入宫,怕一是为平息众女妃之怨;二是再挑一人作挡箭牌,引开众怒保皇后陛下;三是放心不下众臣,怕臣子不满,作些人质以保安定。” 

洛自醉听得,心下有些疑惑:“帝后美满,臣子怎会不满?”若帝后一直如此和谐相处,后宫也不会生出更多事来。皇后为男子,且又为皇子出身,身份尊贵且手段高,压制后宫足矣。 

“皇后陛下虽也是天纵英才,无奈却始终是他国之人。来不过六年,深得圣上信任,参与政事,诸多方面都思虑周详,伤了不少老臣的面子,也坏了他们不少事。再者,有几位女妃出身世家大族,都曾得圣上恩眷。素闻溪豫皇族对‘情’一字十分刻薄,皇后不能拿她们出气,也可能拿她们的家族出气。诸如此类,皇后陛下在我池阳,也算是如履薄冰。圣上有心相护,自是不遗余力。” 

洛自持说完,又取出一轴锦帛,摊开,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洛自醉细看去,却是皇族上至皇帝下至小公主的详细叙述。囊括脾气、喜好、日常作息、宫中传闻,信任的侍从等等讯息。各位女妃的身家背景、家族势力,更是详尽无比。此外,还有皇城各宫各殿的大致方位图。 

“这些你必须记下,切注意淑妃——长公主之母,出身周家。丞相周家与大学士简家、我洛家、左将军宁家、景候黎家、襄候封家并称池阳六世族。此次除了襄候,各家都有年纪尚轻且还未婚配、封官的公子。恐怕,周家公子同简家公子与淑妃将会乱了后宫。”说罢,又是几本线装书丢在案几上。洛自醉拿来翻了翻,正是那五家的现况。不但包括主家诸人,还有远亲宗族,无论在朝在野,极尽所知。这些消息不知是费了多少心思才集成一册的,他心中暗暗赞叹。 

看他大致翻了翻,洛自持立刻又从怀中拿出一卷图纸,教他认池阳官制:“四国官制大体相似。这个你也须仔细记下,以免宫中不小心得罪了人。还有,四国国师都是世外高人。若国师来了宫中,你更须谨慎小心,莫近他身旁,以免被他瞧出不对。” 

今天凌晨和现在说的话,怕是比他过去一年说的话还多了。洛自醉点头称是。虽然还有些地方不明不白,不过,这时也只有先记下再说了。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便有仆从前来唤用午饭。 

洛自持令他从今往后三日,都将三人饭食送往这里。吩咐完后,他站起来,掸掸长袍,冷道:“自醉,借床一用。”没待洛自醉回答,便自顾自的上床,合眼。 

洛自醉明白昨晚他一夜未眠,清晨又赶着上早朝,也是累了,于是便静静地识记起来。 

洛自节则一直在一边冷眼看着他。直到两人都用了午饭,他才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叫人做些点心温着。静默了一会后,才对洛自醉轻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可来问我。” 

洛自醉谢过之后,他又沉默起来。半晌,还是出去了。 

洛自持睡到傍晚的时候才醒来,第一句便问他记得如何。洛自醉将进度告诉他,他只是皱皱眉,什么也没说。 

晚饭之后,众兄弟和洛夫人、常亦玄、洛无极,又齐聚在洛自醉的屋内。 

说是要说些话,开始却都只是喝茶。 

“二弟,你与三弟下午可告知四弟应招之事?”洛自清打破沉寂,问道。 

“不曾。”洛自持回道。 

洛自醉只知这应招和选妃没什么两样,其他倒是都不明白,也摇了摇头。 

洛自清放下茶杯,神情肃然起来:“所谓‘应招’,即为吾皇选男妃。凡池阳境内世家,都可送公子应招。所选公子,必须主家所出,必须尚未婚配,且无官职在身,年纪在十四到一千岁。而家中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必须应招,不得谎报躲避。”他的目光扫过洛自醉、洛自省、洛自悟:“原本以为圣上十年之内不会选妃,不料竟这么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