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被逼到绝境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洛自醉淡淡道:“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闻言,后亟琰弯起唇:“既是如此,还有什么是朕不能做的?”说罢,转身朝外行去。

    洛自醉笑叹一声,紧随在他身后。行不落人口实之事,这位素来得心应手。何况还有皇戬、洛自省参与,哪一个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主。

    在骑卫营相护之下,两人策马出发了。

    暗夜里,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街道上笼罩着的异样空寂。

    献辰圣宫就在内城之中,与行宫遥遥相对,来去十分方便。如今内城几乎已经空了,汝王景王派的臣子早便搬了出去,而云王灵王一派都暂居云王府。一路奔过,纵是再气派的府邸,墙头也长满了荒草,满目萧索。

    策马疾驰,风呼啸着自耳旁掠过。

    城内太过荒凉,前后都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火。

    开路的侍卫虽然掌着灯,然而马奔得太快,根本照不清路况。洛自醉甩着鞭,仅凭着直觉御马前行。

    倏然,路中央多出一个影子。看上去身形非常矮小,貌似还是个孩子。

    大半夜的,内城哪来的孩子?来不及多想,洛自醉和后亟琰连忙勒住缰绳。

    骏马半仰直身,踢着前腿,长嘶一声。

    就在这刹那间,洛自醉突然觉得身体僵住了,就似被人点了|穴一般,完全无法动弹。而胯下的马却已然失控,径直朝呆立在路中的黑影冲将过去。

    一瞬间,孩子的脸孔清晰了。

    居然是临!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好好的睡着了么!

    这么一念之间,马高高跃起,从吓得失去反应的临头顶跳过,往一旁的巷口狂奔而去。

    细细的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像无数根针狠狠刺下般疼痛。

    洛自醉眼睁睁地看着巷子尽头的高墙越来越近,却仍然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似乎灵魂已出窍了一般。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冲进了与世隔绝的空间。

    马重重撞上墙的刹那,虚空中射出无数箭镞。

    不能死!

    不能死!快动起来!一阵寒风从背后卷过来,身体从麻木到恢复知觉。洛自醉反射性地跃起,在空中轻旋翩跹,长袖卷住纷沓而至的暗箭,而后飘飘落下。

    马一声哀鸣,血沫四溅。

    温热的血喷了满脸,遮住了视线。被血覆盖的部分如灼伤般疼痛,且痛感迅速自脸部往身体四处扩散。

    洛自醉抬起袖拭去血迹,取出常带在身边的解毒药服下。

    这时,后头传来后亟琰的呼声。

    想起方才将他唤醒的寒风,洛自醉微笑着回首道:“我没事。临怎样了?”

    后亟琰纵身跃到他身侧,笑容中带着几分阴寒:“没受伤,还有些迷迷糊糊。呵,她果然没将朕放在眼里,竟然对我们施术。”

    “大概是她来行宫之前设下的罢。别处恐怕也有危险,不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现下如何。”幸得后亟琰灵力高,容易挣脱邪术控制,这才救了他一命。洛自醉轻皱眉,注视着倒卧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马:“这马几年来一直随在我身边,平素最是温顺……”

    “只这匹马发狂,应当不是邪术,而是下了药罢。”

    痛失爱马,洛自醉抿紧唇,遥遥望着圣宫的方向:“果然是被逼急了。”淡淡笑了笑后,他垂眼打量着自己几近血红的礼服:“这么一身血可入不了圣宫。”

    “来人,将临带回行宫,查查今日谁去了马厩。再两人迅速前去通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吩咐完,后亟琰也上下扫视了他一番,笑道:“染色了一般,血腥气也重得惊人。正巧,这里离云王府不远,过去沐浴换衣罢。”

    “只能如此了。”

    虽然洛自醉只到过一回云王府,但云王府的侍卫显然都对他印象深刻。见他满身血淋淋的,无人不怔愣。之后,酷似其主的淡漠表情破裂,都有些慌张起来。

    纵是慌张,他们的分工依旧十分明确。立刻有人将两位贵客带到帝无极的寝阁;另外有人询问了洛自醉的伤势,颇有些多余地唤了大夫;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一身衣物,引着他去浴池。

    周身还有些酸麻,体内真气也运行不畅,洛自醉颇有些费力的洗浴过后,便由得那大夫看诊了。

    搭着脉诊了半晌,大夫抚着灰色的羊胡子,望着他低声问:“殿下莫非是中了毒?”

    分明已经服过解毒药,却没有起作用么?还是只留了些余毒而已?洛自醉望了望分隔书案与长榻的屏风。虽然看不见倚靠在榻边的后亟琰,但他很清楚,就算声音再轻也瞒不过他。然,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毒性重否?”

    “小人无能,无法诊出。但就目下来看,毒性并不强。不过,殿下还是应当多休息调养。如若气血流动过快,毒性将迅速扩散至脏器内。”

    “目下很难再有令我动用内力和灵力的情况,大概无妨罢。”

    若再服药亦无效,让重霂来解便可。洛自醉微微一笑,示意大夫暂且退下。

    室内复又归于宁静。过了约莫半刻钟,屏风后传来后亟琰的声音:“你别去了,我叫重霂小儿过来替你诊断。马的血有毒么?”

    “或许是罢。我已经服过药了,相信至少能解一半毒性。”

    “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

    洛自醉起身,换上帝无极的礼服,意外的还算合身。一面擦干湿漉漉的长发,他一面走近榻边。后亟琰将视线自那占据了整面墙的画上移开,望着他。

    “云王府已经备好了舆轿。”

    “那尸首也没什么可看的,你不去也无妨……”

    “你还不知道我素来惜命么?看过尸首后我会请重霂帮忙。”

    洛自醉轻笑着,丢下擦发的巾子:“走罢。”

    后亟琰缓缓直起身,忽然问:“你还藏了什么事?”

    洛自醉没有半分犹豫,笑着摇首道:“没什么,你多虑了。”

    “洛四,你当我认识你多少年?不想说么?也罢。”

    “……想说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后亟琰轻摆了摆手,两人一时无言。

    正在这时,似乎有人匆匆地过来了,停在门前。

    “宫琛求见清宁陛下,桓王殿下。”

    “你想知道的事,很快便有结果了。”后亟琰声音中含着几分冷色,道,“了时国师会派人通知你们。”

    “陛下,臣听闻四公子受伤了,可还好么?”

    “多谢宫大人关心,我好得很。”

    “既是如此,臣便放心了。”

    洛自醉推开门,宫琛弯着腰抬起首。

    将近两三个月未见,此时再遇,不免有些高兴。虽然情势依然紧张,但看对方仍旧平静安然,便不由得更为放松了些。果然,有这样无论何时都镇定如故的臣下,无极才如此放心地将所有事都交给年纪轻轻的帝昀。

    洛自醉淡淡一笑,道:“宫大人,请立即召集各位大人前去圣宫。”

    “是,四公子保重。”宫琛微笑着颔首,转身退下了。

    当洛自醉与后亟琰赶到圣宫时,皇颢与天巽早已经到了,且特地在广场上等着他们。

    洛自醉上前问候了两位圣上,立在天巽身边的洛自省拧眉望着他,却并未出声。他便也只是淡淡一笑,退到后亟琰身侧。

    三位帝皇无言地交换了眼神,转身向偏厅而去。

    洛自醉与洛自省、皇戬、黎唯落在后头。

    由于气血一直运行不畅,他的步伐也慢了许多。他身边的洛自省欲伸手搀扶他,他却摇首拒绝了。

    洛自省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连大嫂的解毒药都没什么效用,四哥,你应该立刻回行宫。”

    洛自醉轻轻一笑道:“正因为解药有效,我才站在这里。你放心,马上便会回去。”

    黎唯淡淡道:“一会儿由我和重霂送你回去罢。陛下们还要进行商议,召集两派臣子。”

    皇戬接道:“有太师和重霂在便可放心了。五公子,我们带人去那巷子附近察看察看罢。”

    洛自省沉着脸点点头:“我会寻个好时机向闵衍国师提议——仪式结果就要出来了,只一位国师退出也没什么关系。摇曳固然厉害,却不可能是国师的对手。”

    洛自醉皱起眉,颇不赞同:“想让闵衍国师调查摇曳?没有真凭实据,他怎会相信?何况,摇曳不仅是了时国师疼如女儿的弟子,也是三位国师看着长大的,他们绝不会轻易怀疑她。”

    “两百年的信任和几十年的交情没法比么?”皇戬轻哼一声,“正因如此,国师们才失了警惕心。”

    洛自醉轻叹道:“对亲人也要保持警惕,未免太难了些。”

    黎唯也道:“寻了数万年,好不容易得获这位弟子,四位都视如珍宝。疼惜还来不及,怎会起疑心?”

    皇戬扬起眉,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洛自省冷冷一笑,道:“不论她是不是数万年难得的圣人之体,伤了我洛家人,就绝不能轻饶。”说罢,他快步赶上了天巽。

    洛自醉看着他的背影,不禁一笑。自省尚且如此,他已能预想到,三哥听到这消息时会是什么反应了。

    偏厅昏暗依旧,灯火在风中飘摇,颇有几分阴森之感。

    众人越过重重黑幕,来到那双石榻前。四位国师的姿态动作与仪式最初时并无二致,似乎从未动过。而绕着榻边作阵势的灯火,却已灭了一半。

    了时仍旧闭着眼,轻声道:“请三位陛下上前确认罢。”

    后亟琰、皇颢、天巽依次走到石榻边,探了探汝王颈侧。

    “的确已经身故了。”

    了时长叹一声,张开双目:“云王殿下吐息依然规律,过几日便会醒了罢。既是如此,烦劳三位陛下前去主持仪式首朝。”

    后亟琰瞥了沉睡着的帝无极一眼:“国师们必须守着小书童,直到他醒来么?”

    闵衍出声应道:“陛下,我们知道方才内城发生的事。”

    “却因无法脱身,而没有逮住那人的气息?”

    “四公子就交给重霂保护罢。”

    重霂应声自角落中走出,将手中捧着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望。”

    无间和初言也都睁眼,定定地望向洛自醉。

    “如今还有人想伤害四公子,是我的过错。”了时道,“如若云王殿下的情况已全然稳定,便由我守着他,诸位师兄前去替我找出肆意行凶的犯人罢。”

    后亟琰点点头,侧过脸瞧着洛自醉,笑道:“既有了时国师此话,朕就放心了。”

    皇族们随即告辞,缓步退出偏厅。

    临了,洛自醉回首望了望,摇曳正巧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不易察觉的怨怼漫溢开来。但这似乎是错觉,下一瞬,她又恢复了平静温和,柔柔地朝他笑着。

    洛自醉微怔,挑起唇角。

    是了,她在乎的人是汝王。既然此人已去,她便会露出更多破绽。只是,她能勉强自己到何时?心存“爱”这种激烈的情感,应该不可能克制得太久罢。

    摇曳收回目光,在了时身后坐下来,闭目养神。

    洛自醉轻轻带上门。

    长廊边,重霂和黎唯都在等着他。而三位帝皇已经远去。

    首朝,意味着凤凰血仪式的大体结果已定。这亦是五年以来,献辰群臣首次同朝。三位陛下将在朝上公布汝王身故的消息,令众臣承认云王为献辰新帝,准备登基大典,静待新帝醒来。不过,景王会接受事实么?

    今晚恐怕又是个不眠之夜。

    侧靠在舆轿边,洛自醉遥望着圣宫。

    重霂在一旁替他把脉,童稚的脸上满是肃穆。

    半晌,他放了手,道:“这毒性有些奇怪,又或许是解药起了些作用,目下我还瞧不出有何危害。”

    黎唯接道:“待回了圣宫再细看罢。”

    重霂颔首,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颗药丸:“四公子暂且服下这个。虽然不是解毒药,但于身体有利无害,多少能让气血通畅一些。”

    洛自醉微微一笑,服下药丸,闭目调息。经脉内本是处处淤塞,运行一小周天后,便已畅通无阻。身体似乎也灵活了一些。毒性好似已随着不断发散出的汗排出了体外。

    重霂一面拿着小瓷瓶接了些汗滴,一面嘟嚷:“她胆子怎么这么大。了时师叔治不住她……”

    “换了是闵衍国师,一定教得十分听话罢。”洛自醉张开眼,调侃道。

    重霂耳际微赤,脸上神色却仍如常:“我师父的手段大概是四位之中最为厉害的。其次应该是无间师伯。初言师伯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