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鬼子兵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三、山西遗梦
  送外卖使我有机会走进成百上千个日本人的家庭,迈入机关、学校、工厂、寺庙、妓院、商场、赌场、警察所、消防队、日本自卫队、黑社会组织,见到职员、教授、木工、僧侣、妓女、流氓、军人、主妇、政治家、消防队员。他们有的文雅、有的粗俗,有的丑恶、有的善良,有的独身、有的同居,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无所不遇。
  送外卖给我的良机就是能更多地采访侵华鬼子兵。
  外地人的北京话再好,我们也可以听出他地方语中所带来的蛛丝马迹,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在日本呢。当铃木老人证实我是中国人后,他就再没敢直视我的目光。可从那之后,他再不预定别人饭店的外卖,只给我们店来电话。
  他想看到我这个中国人。我想。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右臂留在中国山西省了。而且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就变成了永恒。
  铃木的年龄应该在77到80岁之间。他每天还在颤颤巍巍地工作,是一家土产公司的经理。他的公司前面是个大仓库,里面放着大豆、玉米之类的杂粮,后面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宽阔敞亮,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画下白色有机玻璃上写着“山西景色”四个字,译成中文应叫“山西风光”。画中表现的是秋阳下开镰收割的情景。铃木老头儿告诉我:“这位日本画家根本没去过中国山西,可我付了钱,‘山西景色’就跃然纸上了。久而久之,我觉得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山西。”老人驼背,仰着脑袋,用仅有的一只手指指划划地介绍着。
  “您去过中国的山西省?”我问他。
  老人似乎没听懂,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画儿发呆。我感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又不便开口直接问,于是也欣赏起这幅画来。《山西风光》中的中国农民,都光着脚,撅着屁股挥镰收割庄稼。我感到不对劲儿,便告诉铃木老头:“山西农民的穿着打扮不是这样的,这有点像冲绳的农民在收割稻子。把油画上后面的群山抹去,叫《冲绳风光》算啦。”铃木老头拍拍脑袋,笑了。他说:“这画儿看了几十年,感到里面有问题,但始终没找到它的错误在哪儿。”
  铃木老头的办公室里有各种通讯设备,计算机设备。他用一只手打英文传真,打日本文记录、报告书和统计表。办公室前有个大水池,里面有悠然自得的大金鱼。办公室前后道路上种着绿色植物。尽管铃木老头工作条件、生活条件都好,可他却总是很忧郁,有点像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随时准备被拉上去,坐土飞机、挨批斗。仿佛生活给予他的毫无幸福可言,连“幸福过”都没有。久而久之,他终于和我谈起了往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很长时间。
  我只在中国呆过一年又三个月就回国了。在中国东北辽阔的土地上,我们的师团没有受到过任何抵抗,可以说长驱直入。由于北平的宋哲元将军指挥的政府军29军在卢沟桥坚决抵抗,我们的部队不得不奉命撤退待命,那是第一次撤退。
  我们日军一方面以和谈为烟幕,一方面从朝鲜和日本国内增调部队进关,准备大举进攻。
  当时指挥官集合队部训话:蒋介石一直命令宋哲元将军执行“不屈服、不扩大”的方针,所以宋一直举棋不定。蒋介石的发言,往往是我们日军最关心的消息。如果他开始就强硬,把各地的部队都调入北平,支持北平的29军,那将会大大地影响我们的军心。当时的局势是,我们打到东北,东北军败退,华北无动于衷;打到华北,山西和华东又无动于衷。
  中国既大又小,一个军阀管一片天地。宋哲元将军决心一战是在1937年7月下旬,并于1937年7月27日通电全国。
  接着我们的师团进攻山西。在山西,共产党军队于1937年9月25日首战平型关,使我们第5师团的运输部队一千多人战亡。这次伤亡人数超过与29军的战斗。情报迅速传达,使我们受到震撼。在中国的土地上有强劲的敌人,我们要寻找他们、消灭他们。跟着又有一支共产党八路军在行动,120师从陕西富平地区出发,到达山西叫北神池的地区,归山西的地方军阎锡山将军指挥。只一仗,我们就知道了共产党的八路军坚强有力。他们军队人数虽少,但这次混同人数众多的山西地方军一同抗日,使我们受到很大威胁。
  有一天得到一个情报,说有个山区刚刚隐藏进一批八路军115师的伤员,他们曾参加过平型关战役。这批人夜间行动,白天休息,已经转移了4个地方。他们有马匹,有枪支,还有医务人员,看他们的最终目标可能是西渡黄河,移师陕西境内的共产党区域。
  那片山区的村子穷极了,连饮用水都没有。井深在20—30米,但听说是八路军的据点。晨露未干,我们悄悄包围了那个村子,被我们赶到一起的一百多男女老幼全都对我们怒目而视,没人说出八路藏在山林里什么位置。在林立的枪刺面前,他们居然敢无视我们。
  面对我们包围的沉默人群,山田上尉大声吼道:“开始吧!”随即伍长命令我把面前一个仅一二岁的小男孩刺死,以此逼迫人们说出实情。白刃战,我敢端上枪刺狂吼着迎上去。
  杀小孩,我可不敢,我迟疑。伍长怒了。他大喊一声,拉出那个孩子就是一刀,孩子没哼一声就死了。我吓得两腿哆嗦。人们都低下头去,畏缩成一团。只有一个老头冲出人群,他不管不顾地用嘴吸吮孩子从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并大声叫孩子的名字。他满脸都是血和泪水,几百人听他悲惨的叫喊。
  伍长吼叫着命令我把老头也干掉:“浑蛋!看看这群人说不说。”我上去一枪刺就扎进老头的腹部,没想到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枪不放手,他竭力嘶喊着什么,我用尽全身力量也没能拔出枪刺,只是把老人拖了几米远。
  “轰”的一声,人群炸了。他们顶着雪亮的枪刺赤手空拳向我们扑来。用牙咬,用手抓,用石头,用农具……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呼、哀号与日本兵嚎叫连成一片,像地下的岩浆一下子涌进了这山村的野林。混乱中,一个青年跳过来一柴刀就砍下了我的左臂,边上一个日本兵一声嚎叫又一枪刺扎进他的胸膛。那一瞬间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那老人自己双手拔出了三八枪,然后睁眼倒在地上!我当时一点不感到痛,只感到有股热流从刀砍的地方向外喷涌。卫生兵冲过来使劲勒住我断臂上部,我立即昏死过去。
  后来听说这一百多村民全部被我们三百多日军杀了……村里的房全烧了,后来山林也起火了,烧到我们日军撤离那一天还在烧……
  由于感染化脓,我的左臂残余被我们军医彻底锯掉了。再后来不久,我和一批战伤者一起回国了。
  半天,我问他:“那中国老头儿喊什么呢?”
  “‘瓶(拼)了吧,瓶(拼)了吧!’我去过中国,我只记住这一句中文,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那是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我们人类由于被残杀而发出的最后的呻吟,是一个长者面对死亡而向他的村落发出的最后命令。”
  他始终看着窗外,但夜晚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铃木还在努力地看着。他的背深深地驼下去,青筋毕露的右手放在膝上。他坐在那儿像一尊泥塑。
  万籁俱寂,我能听到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热闹的东京好像已经死了。我仔细寻找那撕心裂肺的嘈杂,我想闻到血腥,我想重新回味那来自人间地狱的一切。但东京的夜晚静悄悄,东京的夜晚像东京人,他们在本能地掩饰过去。
  “人间地狱”本是人类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宗教恐怖概念。自从有了日本兵,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四处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今天,我面前的独臂老鬼子又一次重新揭开了这历史的一幕。半个世纪前,他们就是人间的恶魔呀!天气并不冷,但我却浑身哆嗦。我知道我的脸色是铁青的,我捏紧拳头,不知是怎么走出的那个办公室。
  他为什么要向我讲述这些惨烈的人生经历呢?是不是只告诉过我这个中国留学生?如果他的胳膊没有被中国农民砍掉,他会向我讲述这一切吗?半个世纪前这非人道的故事是必须要向谁倾诉的吗?
  那个星期是我送外卖出错最多的日子。悲愤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有时我一边开摩托,一边大哭起来。就在东京的大街上,在无数人困惑的目光中,我这个男人忍不下去呀,我不断用脏手使劲抹去我眼中涌出的泪水。我为同胞们感到悲哀,我为中国人的悲惨遭遇而感到难过。我们中国人是牛还是马?任你们杀!我们一个堂堂大国就是因为不团结、不强大呀!
  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有一天,老鬼子铃木突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目光。他那混浊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戒备。他说:“我看你像个记者,因为你跟我聊天时总在你的工作服上记着什么。”我说?我并没问你什么,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再说,全世界您见过我这样邋遢的记者吗?穿一身破白工作服,骑一辆破摩托,咱是打工的穷留学生而已,何来记者?“
  最后一次给他送饭,我把饭菜的包装拆去,整齐地放好。再把衣冠不整的他收拾一下,把衣服扣子系上,把裤子给他提一提,他现在是残疾人。战争的风云已经飘过去了,需要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它黑压压的外貌。
  我要走了,和他告别,告诉他我的续任是个日本高中学生,请他多关照。请他自己也多保重,健康比钱还重要,能休息就别工作了……
  他显出无限的伤感,告诉我:“你要走啦,你走了,我就不订你们店的饭了,不好吃,不好吃。如果你还在东京,请你一定来看我,一定来呀。……中国人好,中国青年好。我正在联系进口中国的大豆,第一批货最近就要到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想去山西的那个村子去看看。过去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我要为死者的灵魂祈祷安宁,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安宁。你陪我一起去好吗?”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抓着我,仿佛怕我跑掉了。
  他终于直视我,让我感到他的忏悔是真诚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混浊的老泪,右眼应该说有角膜云翳。我始终认为战争的罪犯不应该是他,也始终认为人类应该尽可能地避免战争。因为战争的行为是普通人之间的厮杀,而发动战争的人倒坐在一边看着,而且这些人还在梦想着复活日本军国主义。
  独臂老人,你的右臂半个世纪前留在中国山西省的土地上了,因为战争发动者的罪恶。
  你常常告诉我,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既然你还活着,并且有所忏悔,所以我希望你健康地活下去,并把你的故事也能讲给日本青年们听听。毕竟,你已经走到历史博物馆的门口了,再上两个台阶,敲不敲门,那扇门都会自动打开了……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四、你爹是八路
  老鬼子山田已经病入膏肓了。他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一句话要喘上三喘。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离我打工的饭店不远的街上。他拉着氧气瓶车,走两步喘一喘,走三步停一停。
  我猜想他是希望最后一次看看东京的阳光、东京的街头吧。他以军人的习惯勉强挺起胸,风把他稀稀拉拉的白发吹得颠三倒四。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我又喊他一声,他还是没听见。我知道他已经几个月、甚至一年没见过阳光了。我想此时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重新体验生活的喧闹,一定很高兴。我把车停在他跟前,他才看见我。他给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咕噜着什么,似乎有几只蚊子嗡嗡哼叫。我大声说:“你能走出来,太好了。你要保重哇,感冒了可不得了。”他伸出右手放在耳边,听着笑了,露出几颗长长的老牙。他又向我行了个军礼,并企图立正站稳。氧气瓶小车的车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把晃动的军刀。
  “真是个老鬼子,妈的。”我心里讲话。
  老鬼子山田住在我们饭店后面一间小屋子里。他是每天都订饭的客户。他还有一个家在住宅区边上的寺庙里。他为什么搬到我们店后面小屋里一个人生活,我不得而知。他寺庙里的老家我也去过。门口牌楼的石柱有三米高,那牌楼上的红字匾额依稀可辨,全部是汉字。
  寺庙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到处是青苔。问山田的街坊才知道他住院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山田的老婆倒有模有样,看上去大约比他小10岁。她一周来看山田一次,给他带来一些常用的东西。山田的老婆在另外的地方住。他们为什么分居?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的,我也无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