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济世





  “从没有这么好过。”林凯随即看了看天,接着说:“从太阳时来说我没有晚。”他知道,从夏时制来说他也没有晚。
  “凯文,进来吧,这里的事情全是你的了。我奖励你冰淇淋。”德兰边说边带他上了楼。
  德兰的宿舍已经基本收拾好了。几个纸盒子,散放在墙角。一个小小的旅行箱立在床边。墙上贴着一张雷诺阿的母与子。床上只有一个大白熊。
  看着尚未封口的纸箱,林凯问:“你有鸭牌胶带吗?”
  “要那干什么?”德兰不解地反问。
  “给纸箱子封口呀。这样才好搬运。”林凯向她解释着这基本的常识。又说:“我车里有,我下趟给拿上来。”
  德兰没有再问,她现在还不会去想林凯的车里为什么会备有鸭牌胶带。
  林凯给她的纸箱一个个的封口。他指着床上的大白熊向德兰建议说:“你可以把他放在这个箱子里。”
  “不,我不能让他受委屈,我要抱着他走。”德兰摸着熊的耳朵说。
  林凯没有笑。他从前经常笑话女孩子们对玩具的情感。他自己没有姐妹让他体验到这些女孩子的世界,直到今天。今天,尽管他不懂为什么,但他觉得这是份真情感。
  当房子空了的时候,林凯对德兰说:“你把这张画也带走吧。它很美的。”
  德兰遗憾的说:“我想过把它摘下来,可是胶布一扯它就要坏了。我想还是留着它完美地在这里,至少是我还在这里的时候。”
  德兰抱着熊随林凯来到车边,看着车里胶带封口的纸箱,她忽然说:“凯文,这胶带你等会儿可要帮我打开呦。”
  林凯看着她笑了。
  (6)
  医学院座落在城里。这里有哈利大学的医学院、牙医学院、医疗中心以及一个个的研究所。哈利医学院的学生宿舍,也是这一栋栋高楼中的一座。
  林凯提着箱子打开德兰新宿舍的房门后,首先就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取代这里遗留的有着清洁剂气味的空气。从窗户向外望去,可见湖面上船影点点。
  德兰还是一直抱着她的大白熊。进门后,先把熊放在了床上。
  “凯文,你喜欢这里?”德兰看着陶醉的林凯问道。
  “是呀,我也希望我是医学院的。”林凯说着,转身又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对德兰说:“你不用下去了,让这窗户多开一会儿。你想想你的东西该怎样摆。”
  林凯很快地就把一个个箱子搬了上来。当把最后一个最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后,他说:“德兰,下回最好别把书全放一个大箱子里。你这才两年就那么沉,等你四年时候再搬家,我可就搬不动了。”
  德兰看他挺累的样子,颇有些负疚地说:“我只想放在一起好找一些。”然后她又转换了话题:“我说过,我要奖励你冰淇淋。走,咱们下楼去。”
  这一片很热闹,充分显示着大都市的气氛。沿街高级的商店的橱窗里,一个个模特叉腰伸手显示着设计的流畅,雍容的体态显示着礼服的华贵。
  在大街上走了一阵,他们俩进了一家31冰淇淋店。随着身后的店门徐徐地关闭,街上的嘈杂也被留在了外面。冷藏机嗡嗡地作响,空气里飘着奶油、香草、草莓、巧克力混合的香味。
  这家店面不大,呈细长条形。冷藏箱和柜台占据了半个店面。另一半沿墙放着一排桌椅,中间就是过道。现在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个桌子上有着一对半客人。
  德兰先进了门,回头问道:“我知道我要什么了,你要什么?”
  林凯说:“还是我来吧。”他觉得让德兰来买不太合适。
  德兰摇着食指说:“说好了我奖励你冰淇淋,不许反悔。”
  林凯不再争辩了。“我来一个‘石头路’吧。”
  德兰对店小二说:“两勺石头路,两勺巧克力片。”
  林凯刚想问什么,德兰一伸手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这里是一张桌子配面对面的两把椅子。这样的布置就是专给约会的情侣们安排的。店小二也毫无疑问地认为他俩也是一对情侣。
  他们两人找了一个最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坐了下来。林凯坐在面朝门的那面,德兰背朝着门。沿街门窗透进来的光线,把林凯的面部照得很有层次。这使得德兰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额头很宽,眉毛浓黑,脸部的轮廓很清楚,嘴角透着坚毅,眼睛里不时地闪出火花。
  德兰正在给林凯相面,突然看见他眼睛一抬,嘴巴一动,身子要向上站。她一下就明白了是为什么,机灵地向他摆摆手,回身,提着她的小钱包,走回了柜台。林凯也站起来去柜台上把两碗冰淇淋端了回来。他已不想跟她谦让,他知道她会很聪明地干成她认定想干的事情。
  用勺子慢慢括着冰淇淋,林凯终于问出了刚才没有问出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买两勺‘石头路’呢?”
  德兰眨了眨眼睛,答道:“要是我吃两勺,你吃一勺,你先吃完了,你看着我独吃那多不好呀。”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看你也需要两勺的热量,今天你搬了这么多箱子。”
  林凯也眨了眨眼问道:“那你呢?”
  德兰说:“我怎么吃都不会超重。这样使我很快乐,别人不敢吃的东西我都能吃。每个人的脂肪转换机能不一样。我看你也差不多。”
  “我想,用功刻苦的人是不容易长胖的。工作到半夜,不论有多少热量也烧掉了。”林凯谈着自己的体会。
  “凯文,你说为什么别人不用功,成绩不好,没有人会指责他们;而一个东方人不用功,成绩不好,别人就会认为你是不应该这样。”说到这里,德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时我很厌倦这种用功,仿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
  由于背着光,林凯无法看清德兰的表情,但他听得出她心中的困惑。林凯随着勺子括取冰淇淋的速度,慢慢地谈着。谈着用功本身是一种美德;谈着用功首先的获益者的是自己;谈着如何通过世界来改变自己,又如何通过自己来改变世界。毕竟也是从十六岁就开始拼博的优秀大学生,林凯也曾为了维持这‘优秀’二字,经历过同样的困惑。寝室里的大哥对他的开导让他终身受用。今天,面对着德兰,他希望他能像大哥一样有说服力。
  当他把最后一勺融化了的冰淇淋吃完。他才发现这里已经很热闹了。一个个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人进进出出这间小店。现在已是午饭时间,附近大楼办公室里的人出来吃完饭后,进来过甜食瘾了。
  他们出了31冰淇淋店,德兰指着前面的巨大黄色的M说:“凯文,咱们再去麦当劳吃薯条。我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物,可我总是偷着吃,那可太香了。”
  马路上留下了一串欢笑。
  (7)
  夏天,德兰回了西海岸的家。林凯开始了他的研究工作。在和煦的海风下,德兰想起过林凯。在枯燥的图书馆里,林凯想到过德兰,心中有着一两次驿动。
  (8)
  新年之夜,林凯又一次在凯西家见到了德兰。她刚从家过了圣诞节回来。尽管离开学还有些日子,她说她还是早早地回来用功的好。
  前几次凯西家的聚会,如感恩节,除了凯西向德兰去电话邀请外,林凯也打电话问她去不去。她都用功课太忙推辞了。
  这次是德兰主动问起来的。
  别人都以为德兰要过完年才回来呢。三十号那天林凯在家接到了她的电话,问他去不去凯西家的聚会。他说凯西家的聚会他是有请必去,这次也不例外。德兰说了声:“太好了!”就挂上了电话。林凯说了句:“疯丫头。”然后忽然一想不对,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里来的?德兰总不会从加州关心凯西家的年宴吧?
  想到这里,林凯随手就给德兰拨了个电话。占线!她回来了!
  按照安排,林凯去城里接德兰。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太阳好极了。只是外面出奇的冷。上一场雪还高高地堆在路边,冻得死硬。
  就近在禁止停车处停下了车,林凯冲进了大楼,拿起了听筒,按下了德兰的房号。值班的警察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
  嘟嘟,通了。“德兰,是我,凯文。你准备好了吗?”
  “我就下来。”德兰回答着。
  她下来了。猛地一看,她比半年前长大了许多,也许是今天穿黑呢大衣的缘故。
  黑呢大衣下裹着她那‘怎么吃也长不胖’的苗条身材。黑亮整齐的肩发,均匀地撒在大衣外面。大衣以下,是黑色丝袜包裹的她优美的小踝。再往下,就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看这她这一身装束,林凯不禁先替她打了个寒战。暗想,“真是刚从加州回来,连这北方的气温都忘了。”又想着今天都是户内活动,他也就不瞎操心了。
  二人并排而行,在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林凯伸手让穿着高跟鞋的德兰扶住缓行,避开台阶上的那几块残冰。
  在德兰上车后,林凯向另一恻车门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他带着手套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
  凯西家的新年聚会不是很大。只请了一些要好朋友,加上从外地回来过圣诞和新年的凯西的大儿子全家。
  吃完晚饭后,大家凑在一起随便扯着些闲话,科林斯夫妇和他们的老朋友在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老电影。林凯同德兰以及凯西的儿媳、孙子和狼狗罗西围在厅里的煤气壁炉旁。
  蓝色的煤气火苗,烧着一块特殊的大石头。大石头有效地向外散发着热量。
  尽管这现代的壁炉有效、卫生和安全了许多,但缺少了那种跳跃的红火苗映人脸的意境。
  在壁炉边的烘烤下,德兰的脸依然白皙。她蜷坐在地上,宽大的白底花毛衣边拖在地面,暗花色格呢裙盖在膝头。看着她疲倦的神态,林凯过去问她是否要回去了。
  告别了凯西一家,德兰和林凯上了车。车很冷,启动以后,热气一会儿半会儿也吹不出来。林凯后悔自己没有先出来热上车。看着德兰瑟瑟的样子,他对德兰说:“你再进去暖和一下,等一下我再来叫你。”德兰默默地摇了摇头。看着林凯想要把羽绒服脱给她,德兰对他摇摇手后,又按住了他的袖子说:“凯文,不要。”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们走吧。”
  林凯重新拉上羽绒服拉链时,他触到了羊毛围巾。解了下来,他递给德兰说:“盖着你的脚。”随后又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了下来递给德兰。他也不知道这对她有什么用。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小路上。白色的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照得车里一亮一暗。
  用林凯的围巾裹着小腿,德兰感到暖和了许多。随着时间的过去,仪表盘上的温度计也爬上来了。林凯打开了风扇,温温的暖气吹了进来。
  车子在行进中,德兰又一次仔细打量林凯。仪表盘上的微光给他的脸映上一个固定的轮廓,一闪而过的白色路灯突出着他的一个一个特征。这固定的轮廓象征着一种稳定持久的性格,这一瞬间的定格就是一个个突出的侧面。每一次注视不同的地方,体现出的性格就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一次一次的闪光,这突出的性格也就无从体现了。
  汽车接近了主校园。
  汽车开过了林凯给德兰上课的教学楼。
  “凯文,开到湖边去好吗?”在接近一个路口时,德兰请求着。
  轮胎一阵刺耳地尖叫,代替了林凯的回答。
  (9)
  车子停在了路的尽头。前面就是黑黑的湖。
  这是一片学校拥有的湖岸,平时夏天,晚饭前后,学生们在草地上玩着飞盘和其它游戏。沿湖的小径上走着一个个锻炼身体的快步者和一个个悠闲的散步者。
  在湖边的巨石上,一些学生提着油漆桶,把他们的情、爱、信仰乃至愤怒倾诉在这一块块的湖滨石上。沿着湖岸读过去,能够读到优美的情诗、令人心颤的海誓山盟、福音书、哲人格言、莎士比亚、愤怒的叫骂、激进的主张、恶毒的诅咒。也能够看到穿心箭、天使、耶稣、上帝、马克思、大卫星、里根。
  巨石承受了一切,湖水洗刷了一切,湖水也记住了一切。虽然越战时候的标语早已不可辩认,但湖水可以作证!
  现在,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两个小时,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湖水倾听着,倾听着这一年里最后一对朝拜者。
  林凯关了大灯,调暗了仪表盘的光度,推上磁带,在发动机的空转的声音之上又叠加了轻柔的歌曲。
  银色的月亮半挂在天上。月光柔和地撒在雪野上,滴挂在树梢尖。月光也从车窗偷偷的溜进来,在德兰的脸上亲吻一下,然后害羞知趣地赶紧离去。
  远处的湖水汹涌地起伏着,把一块块浮冰推向湖岸。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