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女孩·池塘男孩
“公司要派我到芝加哥,除了工作外,可能也会修点课。”她说。
『要去多久?』
“大概三年左右吧。”
『三年?』
“嗯。”
我没立场说希望6号美女去或不去,即使有立场,我也不会干涉。
我只是觉得,三年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如果6号美女去了芝加哥,那么她跟我之间已经不止隔了一条河,
而是隔了一大片海洋。
6号美女将站在更遥远的对岸,看着更更遥远的地方。
『我送你去机场好吗?』我问。
她只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那天是10月初,6号美女要从桃园机场搭早上八点半的班机到大阪。
然后从大阪到底特律、再从底特律到芝加哥。
五点半从台北坐出租车到机场,我陪她去。
在出租车上,我和6号美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既安静又诡异。
如果说些依依不舍的话,万一擦枪走火导致缠绵悱恻,
我很担心司机会全身起鸡皮疙瘩而没有力气踩煞车。
『你之前去过美国吗?』我终于打破沉默。
“我只去过美国一次。”她说。
『那很好。』我说,『你比我多去了一次。“
然后我们又恢复沉默,直到下了出租车。
划好机位、托运完行李后,还有一些时间才要登机。
我们找了位子坐下,6号美女右手拿着夹了登机证的护照,
不断轻轻拍打左手掌心,发出一连串细微而规律的啪啪声。
我突然觉得那种声音很刺耳。
『这个机场好像越来越小了。』我说。
“是吗?”
『机场承受了很多能量。』我说,『送机时的感伤、接机时的喜悦,
这两股能量非常巨大,而且无时无刻都会在机场上演。感伤的能量
会让机场变小,喜悦的能量会让机场变大。』
“那为什么桃园机场越来越小?”
『在一般机场这两股能量会均衡,有多少感伤就会有多少喜悦,因为
出去的人都会回来。』我顿了顿,说:『但桃园机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问。
『对于桃园机场而言,总是离开台湾的人多,回来台湾的人少,感伤
的能量大于喜悦的能量。久而久之,桃园机场就越来越小了。』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
“绣球。”
『是。6号美女。』
“我们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讨论机场的大小吗?”
『不。』我说,『我们是来这里道别的。』
6号美女终于停止用护照拍打手心的动作,缓缓站起身。
我也站起身,陪她走到手扶梯。
“还记得秋天的风吗?”她问。
『记得。』我点点头。
“请你闭上眼睛。”
『我可以不闭吗?』
她点点头,然后双唇微微噘起,朝我脸上轻轻吹气。
『号美女。』
“是。绣球。”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她。
我猜我们应该都在忍住一样东西,而且很成功。
她转身上了手扶梯,再转身面对着我。
手扶梯缓缓向上,我的心慢慢下沉。
到了二楼的瞬间,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她挥挥手后,第三度转身,我的视线只抓住瞬间的背影。
眼泪虽然可以忍住,但悲伤不行。
我的心一定是在飞机起飞的瞬间沉入海底,而且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我试过很多方法把心拉离海底,可惜毫无作用。
到后来我采取消极的逃避方法,比方说坐捷运时不走6号出口。
碰到9也不行,因为只要我倒着看,就变成6了。
6号美女走后两个月,也就是冬天刚到来的时节,
我突然想起以前的名片档。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春天近了,夏天就不远;
夏天如果不远,秋天也就快到了;
秋天既然快到,冬天的脚步便近了。
现在是怎样?
要一直冬天到死吗?“
我很担心我的心情会一直冬天到死,便决定去热闹的地方走走。
我去逛了清大夜市,因为6号美女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
所以去人多的地方比较不会让我触景伤情。
但当我看到卖麻辣鸭血的摊位时,我竟脱口而出:
『号美女一定会很喜欢。』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呆住了,然后莫名其妙悲从中来。
我知道6号美女会回来,我知道三年的时间忍一忍就会过,
可是我很喜欢6号美女啊。
我真的很喜欢6号美女啊,我真的很喜欢她啊。
这里有好多人,也许我该用第二人称的“你”来称呼6号美女。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啊。
在清大夜市把情感发泄得一塌糊涂后,我猜我已经离开海底。
我更寄情于工作,那是6号美女走后,我生活的全部。
6号美女将成为更大的鲸鱼,因此我必须成为更辽阔的大海。
不知道6号美女在芝加哥过得好吗?
在芝加哥,我只认识打篮球的那个Jordan,可是他不认识我。
手机虽然也可以互通,不过得先办国际漫游,费用太高并不划算。
6号美女在当地另外办个手机,但主要是在美国境内联络之用。
因此跟6号美女的联络方式,最方便省钱的,还是MSN跟E…mail。
BBS也可以,但我已经很少上BBS,6号美女更是几乎不上了。
虽然偶尔可以透过MSN、E…mail和6号美女说说话,
但我还是常觉得寂寞。
当初为了6号美女自愿调来竹科,如今她走了,我又想回南部。
老家和赖德仁、苍蝇都在南部,如果回南部我应该会开朗一些。
不过情况并不允许,我只能在这里继续向前。
有时我会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卡”字中间那一横。
6号美女走后五个多月,我收到她寄到公司给我的信。
是那种贴邮票、盖邮戳、手写的信。
在E…mail、手机简讯满天飞的时代,书信到底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6号美女寄信的日期是风铃花盛开的时节,
但我收到信时,风铃花却已落尽。
6号美女,当雨过天青,阳光照射到你身体时,你一定会变成彩虹。
请你不要怀疑。
我想从BBS寄封信给她,像是从故乡海边捎来的问候。
我连上BBS,发现信箱里有新信,是6号美女寄来的。
看了看寄信日期,是她出国前三天寄的,离现在五个半月。
而我竟然已经半年没上BBS了。
6号美女在信上说,她觉得我像是想征服山顶的登山者。
我不是登山者啊,我也不想征服山顶,我只想成为大海。
但因为我笨,不晓得该如何做,所以只能埋头苦干。
而看到背影的人,其实是我,并不是你。
那时你搭着手扶梯上了二楼,而我在一楼看着你。
当你转身而去,我只看到那瞬间的背影,
然后你就消失在我的视线。
万一以后不再见面,我对你的最后印象,就会是你的背影。
我在BBS上把信写好,然后寄给sixbeauty。
虽然不知道她何时才会看到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到。
之后我大约每隔两个礼拜便上BBS,想知道她收到信了没?
但她的信箱里始终保持着有新信的状态,上线日期也始终没更新。
这期间倒是常遇见sexbeauty,遇见时会跟她丢丢水球。
没想到6号美女走后,跟我说最多话的人,竟然会是sexbeauty。
秋天又来了。
我连上BBS后,却发现sixbeauty这个ID已经不存在了。
6号美女一年多没上这个BBS站,于是账号被砍了。
对我而言,这几乎可以表示6号美女不见了。
BBS上的绣球与6号美女相识于秋天,开始与结束也像秋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结束。
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致,也分别有我和6号美女相处时的回忆。
这些回忆或许不同,但同样是绚烂缤纷,所以6号美女一定是彩虹。
当季节变化重复上演时,我只会更加思念6号美女。
有时思念会像一把利刃,刺痛我胸膛。
我不禁想问:何时我才能再见到6号美女一面?
当你听到小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不,你会觉得欣慰。
当你听到中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不,你会鼓励他多加油。
当你听到大学生说他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他不自量力吗?
你也许会,也许半信半疑。
当你听到现在的我说以后要当航天员时,你会笑我不自量力吗?
你一定会,而且可能会劝我别想太多,甚至直接骂我:你作梦!
现在的我已没有什么可塑性,未来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
不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我只能利用剩下的些微弹性,努力工作。
我从未忘记要吸取满满的水分,要成为大海;
但我却觉得身体有些干,好像正逐渐失去水分。
我常在夜晚仰望星空,对我而言,这已经是一种习惯。
就像回到家就会打开冰箱找东西吃般地自然。
当夜空出现难得的星星时,6号美女,如果你没看见,那有多可惜。
但可惜的是就是那么可惜。
偶尔在郊外看见天上繁星点点,我更会毫无保留地想念6号美女。
6号美女,你忙吗?忙些什么?在满天星斗的夜里。
再没有比这样的夜里还要适合想念你。
而美国的星星是否会比较亮呢?
我想应该是会吧。
因为美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而且美国人救了地球太多次了。
不管是外星人、机器人、恐龙、陨石、彗星、恐怖份子、不明病毒等
所造成的世界末日危机,都是靠美国人化解的。
这些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都改编成了电影,就怕我们不知道。
但美国这个伟大的国家,也因次级房贷风暴,造成全球性金融海啸。
2008年1月下旬,天气最寒冷的时节,出现了环球股灾。
环球股灾只是开端,没多久海啸便扑面袭来,公司的订单急遽减少。
作业员从三班制变成两班制,但海啸依然持续,且浪头越来越高。
公司便开始裁掉这些约聘雇的作业员。
作业员裁得差不多了,工程师开始放无薪假,我空闲的时间变多了,
但心想事成却变成薪饷四成。
最后海啸将我完全吞没,财源滚滚变成了裁员滚滚。
在凤凰树最幸福的6月中旬,我失业了。
突然失业对我的打击很大,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窘境。
我不算是自负的人,但觉得自己应该还算优秀,能力也还可以。
而且我一直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工作啊。
可是当公司开始裁工程师时,我竟然名列第一波被裁员的名单。
于是我的自信心和股市一样,都崩盘了。
这不是公司经营不善的问题,而是整个产业的困境。
别的公司也是如此,大家都在比裁缝技巧,看谁裁得漂亮。
因此如果我想要继续待在相关产业,那就根本找不到工作。
虽然我知道这是残酷的现实,但我还是在竹科试了一个月,
结果还是一样。
我不仅失业,而且没有再找到新工作的可能。
一个月后我搬离新竹,垂头丧气回到老家。
搬家那天,刚好是卡玫基台风侵台的日子。
我手忙脚乱搬东西,结果手机掉了,连掉在哪里都不知道。
现在是怎样?还嫌不够惨吗?
不过这个台风的名字明白说出了我的心情:
我已经“卡”着、完全“没机”会了。
刚回老家那两天,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整天看电视。
电视新闻总是谈论着金融海啸、无薪假、裁员之类的话题。
还有人说要趁早学习第二专长,这样找工作会更容易。
第二专长当然很重要,最好台湾那些搞政治的人都去学会开火车。
这样台湾的政治就可以上轨道了。
回老家后第三天,我重新办只手机,门号也换了。
还好赖德仁和苍蝇的电话我记得很熟,一拿到手机我便拨给他们。
我分别警告赖德仁别告诉小倩、苍蝇别告诉蚊子,我被裁员的事。
我不想走漏风声让6号美女知道。
然后我要他们记下我的手机号码,有空的话要施舍给我大鱼大肉吃。
因为我恐怕得开始节衣缩食了。
赖德仁在念博士班,金融海啸对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