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要以服从为天职。”
  七
  一只懒洋洋的黑猪,肚子上粘着雪白的纱布,在高原上漫步。
  高原上难得有家畜家禽。这些人工驯养的动物,初上高原还没能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高原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淘汰了。这只黑猪是一个例外,大家猜它一定刚从野猪变过来不久,保存着蛮荒的强悍之气,所以才能在高原苟且偷生。
  因为缺氧,军人们的胃口很糟。农民的子弟也开始扔白馒头,黑猪便顿顿会餐。因为缺氧,猪也动作迟缓,肥膘触到地上的卵石,肚皮就磨破了,经常像个功臣似地到卫生科换药。
  黑猪这两天开始挨饿,军人们的胃口出奇地好。
  我到食堂去给游星打饭。乱嘈嘈的咀嚼之声突然噤住,仿佛我是个大人物。
  这些天,游星事件和火药味日见其浓的国境战事,成了高原师永不衰竭的话题。年轻的军人们在密切注视敌人枪口的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我给游星打饭的碗。
  游星不得擅自出入我们的宿舍,我昼夜同她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守。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游星的真实近况。她的桃红色故事在传播中乌烂发紫,不忍卒听。
  我没法替游星辩解,她使我们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像早就看出游星是个淫荡女人。我难以自保,何以保人。
  我端着满满的饭碗,在男人目光的甬道中穿行。我感到那目光中的荆棘和火焰。我无法设想游星有一天当真走出那禁闭的小屋,该如何在这剑戟般的目光中生存!
  推开门,我有意让门扇敞着,希望正午的日光带给我们温热。
  早上的饭还摆在桌上,纹丝没动。我把中午饭又放上,游星连看都不看。
  “游星,多少吃一点。你已经几天不吃饭了!”我好声劝她。
  “不。”她极轻微但毫无商量余地回答我。
  自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游星就几乎不吃不喝。最令人费解的是她再也不肯脱掉厚重的棉服和皮大衣。据说是与追寻他们的汽车相遇时,她就匆匆穿上了全套的防寒装备,好像一副铠甲。
  我每逢走进屋以,看到她,就感到周围是一座大冰窖。
  我熟悉的那个游星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外表像她的女人。
  “吃吧。真把身体搞坏了,以后你怎么上班?再说,你们家里人也会伤心的。”我不是一个巧嘴的人,但看着游星陡然清癯的面庞和黯淡无神的眼珠,搜肠刮肚地劝她。
  “你是说,我过不久就能上班?”她幽暗的眼窝亮了一下。
  我使劲点头。其实我哪有权力作这么大的主!
  “你骗我。”游星在苦难中依然聪明,“我知道,在部队,一个人打了败仗可以原谅,沾上了这种事,就永世不得翻身!”
  我木钠无声。游星呀游星,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陷进去?
  她忽然又自己笑起来:“你说得也对。身体要真坏了,他会伤心的。”说罢,像吃药似地拨拉了几粒饭。
  那个他,是谁?她父亲吗?
  不管怎么样,游星开始吃饭了。这就好。
  “班长,有人找你。”芦花怯怯地在远处喊我。
  一对半红早已彻底解体。我并没有把芦花汇报这事告诉游星,芦花却总是不愿见我们。
  “你去吧。我不会自杀的。”游星见我犹豫是否离开岗位,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帮我照看一下。”我对芦花说。
  她端了个小板凳,呆坐在院子里,从敞开的门洞瞄着游星。
  孔博像一株抖掉积雪的绿树,俏拔潇洒。我知道他不但斗胆脱了棉裤,趁着正午,居然把棉衣也扒了。“很精干呀!不过关节可要疼的。”我信白说。
  “疼了就请你打针。你打针一点也不疼,简直是享受!”
  “别胡说!再耍贫嘴我以后像纳鞋底一样戳你。”我突然察觉这样说笑下去十分危险,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便板起脸,“你喊我出来什么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
  穿便衣的老百姓给心爱的姑娘送上一束花,穿军装的小伙子就携带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军区的游司令员,也就是游星的父亲,被任命为阿里前线指挥部的司令员,就要上山了!”
  八
  高原师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水壶灌满水,子弹推上膛。每人两双鞋,捆在背包上。解放鞋预备冲锋时穿,厚重的毛皮鞋是跋涉雪山时用。部队像伺机猛扑的虎豹,髦毛乍起,抖动得不耐烦了!
  惟有我们,像台风中的风眼,过着异常平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稀释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游星略略恢复了一点生气。
  “外面在忙什么呢?”她问我。
  唯一能够同她交谈的是我。老协曾再三告诫于我,不能将战备之事,透露给游星。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游星是将门之女,战争除了是种种极为细致严谨的准备工作之外,更是君临一切笼罩一切浸透一切的气氛。它像一团浓重的铅色烟云,裹胁着全师随它旋转。游星用她聪明的心感觉到了。
  老协的命令不可违。我含糊应道:“可能是有什么行动吧!”
  “你去跟领导说说,放我出去工作吧!我一不会外逃,二不会自杀,一定待候处理。外面这么忙,咱们俩都这么闲着,多窝囊!就是打仗,也允许戴罪立功啊!”她央告我。
  听了我的转述,老协冷笑一声:“我还没急她倒急了!事情还没处理完,她就到外面大摇大摆走来走去,党纪军法岂不成了儿戏!”
  我非常憎恨自己现在的角色,老协杀一儆百的用心,我不得不服从。游星尴尬悲凉的处境,我毫无办法,内心深处,除了对弱者的怜悯之外,又希望游星受点挫折,从此敛起傲慢。
  不过,事情很快就要见眉目了。领导的意见,是尽快做出处理。最好赶在游司令员到达前指之前。“老协搓着手掌,像在部署一场重大战役。
  我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的联系,面露不解。
  “部队马上就要进入临战状态,一天把女人的事挂在嘴上,岂不影响斗志?再者,游司令员一上来,还能不包庇他的亲生女儿?处理起来棘手了!我不怕得罪人,坚持从严惩处。司令的女儿和农民的女儿,败坏了军纪要一视同仁!谁说好话也不能宽容,才能保证军队铁的纪律!”
  老协义正辞严。这些话自然都是不错的。
  “不要透露游司令即将上山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游星说。不然,她提前同她爹通了消息,咱们的工作就被动了!”老协再三叮咛。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走,左右为难。
  这正是阿里高原上最温暖的时光。我突然看到地面铺满金砖!
  啊!是我们种的葵花开了!
  多少天来,它被我们彻底遗忘。游星忙着坐牢,我忙着看守,芦花无声无息像一只老鼠。向日葵不理会人间的一切沧桑,毫不懈怠地生长着。从寒冷的土地中汲取养料,从稀薄的空气中收集阳光,竟不可思议地匍匐着开起灿烂的花!
  它只有人的膝盖那么高,细细的茎子像一缕柔韧的麻,虽被飓风塑得东倒西歪却顽强探向天空。花盘极小,只有5分硬币大小,异常菲薄。四周尖锐地分蘖出像箭头般的金色的花冠,像黄铜一样闪着明亮而细腻的辉光。
  向日葵这种平原上司空见惯的植物,在高原显露出陌生的模样。
  这不知是不是地球上最矮的向日葵,但我想它肯定是世界上最高的向日葵了!
  回想我们共同栽下它们的时候,多么快活!
  “我能工作了吗?”游星充满渴望。见我久未答话,便知趣地垂下眼帘,让浓密的睫毛遮住水光。
  “你爸爸,对你……好吗?”我小心地选择字眼。在命令与良心之间,我要开辟一条崎岖的小路。
  现在,只有游星的爸爸能够救她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游星警觉地问我。
  “不过是随便聊聊。我想,世上只有极少的人到过高原,女人当然就更少了。我们住在一间宿舍,像一家人。”
  “班长,你是个好人。特别是这些日日夜夜,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你没有像别人一样,把我看成一个坏女人。”游星动情地说。
  哦!游星!我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我接着问:“你一定很想你的亲人们,对吧?”
  “是的。”游星仿佛预感到什么,紧张地盯着我。
  “也许你不久就能见到。”我咬着牙吐出这句话。依游星那个机灵劲,她一定能猜到我的用意。
  “太好啦!”游星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尖冰凉如笋,但手掌已经温热有汗。“求求你,快帮我送封信给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他——谁?!”我目瞪口呆。
  “伍光辉呀!”游星嗔我明知故问。
  我真恨游星的痴情!大难当头,还不快想保全之策,反倒雪上加霜!我不能帮游星做这种串联的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出了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