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
赵树理在小说艺术的民族化、群众化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和语言上,他都有所创造,形成了他在艺术上的独特风格。这既是他个人的艺术风格,也是民族的、大众的风格。创造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小说民族形式,是赵树理对新文学发展所增添的又一新因素。
赵树理的小说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他没有对这些人物作静止的描绘、分析、议论。他继承了我国古典小说塑造人物的特点,适应群众的欣赏习惯,把人物放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在矛盾冲突中,通过人物自身的行动和语言,来展现自己的性格特征。从“不宜栽种”到“恩典恩典”的一串故事中,把二诸葛的迷信、迂腐、懦弱但又老实、厚道的性格表现得十分鲜明。从“米烂了”到精心梳装打扮,赶到区上去闹,则表现三仙姑假装迷信、泼而且赖的特征。同样两个落后人物,放在同样环境中,却能将其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凸现出来。由于他能抓住人物的特征,因而寥寥数笔就能把人写活,很有以笔传神的功夫。《催粮差》中旧衙役的走狗特性,《刘二和与王继圣》中地主少爷的凶顽而又娇弱的性格,《小经理》中老管账的油滑世故,都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一些次要人物,也能一两笔写活。于福牵驴送三仙姑上区,张得贵抱着笔砚算盘随阎恒元丈地,只用一个动作就把他们的身份、地位、性格点了出来,颇可耐人寻味。就是老槐树下的那些“小字辈”,或热烈,或冷静,面目也不雷同。赵树理的小说较少大开大阖的情节,激烈动荡的场面,因而人物往往不是在起伏很大的动作中完成性格,而多在日常生活细节中,通过朴实、简炼但却细腻的描写去展现。象孟祥英、李成娘等都是在日常家庭生活细节中表现她们的。细节的真实,颇能表现赵树理的精确描绘生活图画的长处,并使他的小说具有严格的现实主义的特色。《小二黑结婚》中二诸葛的神课、三仙姑的装扮,《李有才板话》中“小字辈”的称呼和他们过“添仓”节吃黏米糕的细节,《邪不压正》中下聘礼的具体入微的描写,《李家庄的变迁》中树木和侧所所有权的诉讼、吃烙饼的陋规,《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的给关老爷唱戏的活动……,这许许多多细节,不但与人物塑造有密切关系,而且使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它们都是地道的中国的,说得更确切一些,都是十足的中国北方农村的;即使从民俗学的角度去读,也有很高的认识价值。赵树理小说在结构上的特点是,故事性强,讲求情节的连贯性和完整性;常常采用大故事套着几个小故事的手法,环环相扣,层层推进。作品的开头总要设法介绍清楚人物,而后随情节的发展展开人物的性格,最后必定交代人物的结局、下落,做到来龙去脉,都有头有尾。注重故事性,还使他的小说叙述多于描写,描写融于叙述。那些用白描手法所作的细腻的描写,往往是最为引人入胜的段落。赵树理在语言上更有杰出的创造。在他之前还很少有人完全做到使用北方农民的口语来写作。不但人物语言是农民的口语,就是作者的叙述语言也完全口语化了。无论讲述故事或评论人物、事件,都使人觉得是一个农民在说话。但这又是经过提炼的,纯粹、质朴、平易,描情状的,绘影传神,都能形象逼真,生动活泼;在轻松幽默、风趣横生之中,表现出人民群众的聪明机智和乐观主义。没有这种独具色彩的语言,也就没有赵树理的特殊的艺术风格。
赵树理小说的艺术特色是他的高度的群众观点的表现。他在写作时首先考虑使群众听起来顺当,读起来习惯。写成一篇小说,往往先念给周围的农民或基层干部听,以检验实际效果。凡是农民听不惯的就设法修改。他不认为这是牺牲艺术性去俯就群众,而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艺术真正在广大群众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他并没有迁就、迎合某些落后、狭窄的趣味,而是在群众口语、民间艺术的基础上提炼加工。他的作品做到雅俗共赏,把大众化和艺术化统一了起来。他强调继承民间艺术的传统,从中吸取了丰富的营养;但并不是简单的模仿。他清醒地看到民间的传统文艺存在着“缺陷”,需要加以“补充”改造(注:《〈三里湾〉写作前后》,《三复集》,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为了使之丰富多样,便于表现现代的生活,适应现代读者的需要,赵树理的小说又融入了中国古典文学和“五四”以来新文学的长处,创造出独具一格的民族新形式。他的这种具有鲜明民族化群众化的艺术风格,对于后来的小说创作发生深远的影响,在五十年代形成了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山西派”、“火花派”、“山药蛋派”(注:《火花》是五十至六十年代山西的文艺刊物。山药蛋是山西对于马铃薯的俗称)的艺术流派。
第二节:孙犁、刘白羽的作品及其他短篇小说创作
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不久,在短篇小说方面相继涌现出不少引人注目的新人新作,并且由此开始了解放区整个小说创作活跃繁荣的新阶段。
当进的解放区主要在农村,解放区的群众基本上是农民,革命所引起的社会变革也是首先表现在农村的生活现实中。文艺工作者在工农兵方向的指引下,深入基层,和群众相结合,他们接触得最多,了解得最深的,同样是农村和农民。所以,十分自然地,解放了的农村构成短篇小说最常见的题材,翻了身的农民成为这些作品最普遍的形象;而且,这个时期短篇小说中成就最高的,大多也来自农村题材的作品。
孙犁是以写冀中农村人民抗日斗争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他的作品数量不少,质量也较好,有着自己的鲜明风格。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他已经写过剪影式的短篇如《邢兰》等,但创作取得成就则主要是文艺座谈会后。他的短篇小说集《芦花荡》、《荷花淀》、《嘱咐》《采蒲台》等,基本上以他的家乡冀中平原农村为背景,具体生动地描写了抗日根据地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艰苦抗日战争。作品的笔调清新明快,充满抒情诗意,在表现艰苦斗争的同时,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作者特别善于刻划农村劳动妇女的形象。在他笔下,中国劳动妇女一个个都是那样坚贞美丽,活泼可爱;她们对待自己的亲人是那样温柔多情,细致体贴,对待敌人则是那样英勇顽强。她们不怕艰难,不怕牺牲,承担着生活和斗争的重任,显示出解放了的妇女的本色。小说《荷花淀》和《嘱咐》中的水生嫂写得最为突出。她勤劳能干,活泼深情,开始似乎有些天真,但经过战争的考验逐渐变得勇敢机智,通情达理。在《荷花淀》中,她和妇女们一道也组织起水上游击队,而在《嘱咐》中,她熟练地驾着冰床送走抗战八年刚回家一夜又要去打反动派的丈夫。她们不是和男人一样支撑着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不愧为中国历史的脊梁吗?《采蒲台》中小红母女是那样平凡,她们勤劳坚韧,又那样爽良乐观,表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不屈不挠的性格。《光荣》中的秀梅爱憎分明,大胆泼辣,《蒿儿梁》中的妇救会主任坚定沉着,积极热情,爱护子弟兵象对待自己的亲人,她们都表现了解放区劳动人民的优秀品格。的确,这些农村妇女形象一个个“象金子一样坚硬,象水一样明澈”。可以说,短篇小说写劳动妇女象孙犁这样写得活泼可爱,美丽多姿,尚不多见。孙犁还写有一些反映阜平一带山区人民斗争的小说,然而艺术成就不如写水乡风土人情、生活斗争的作品。写得稍迟的描写互助合作和土改复查的中篇《村歌》,则保持了作者写冀中平原农村生活和妇女形象的短篇小说的特点,以晓畅的语言和清新的风格生动地刻划了一个活泼开朗、爽直倔强、能干好胜的青年妇女双眉的形象。她有缺点,如有些急躁、自满和脱离群众。然而,在党的教育下,这个不断努力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终于战胜周围的保守落后势力的偏见,同时克服自己身上的弱点,成为村里的妇女大队长。双眉的性格特点十分突出,显示了作者塑造人物的艺术才能。不过作为中篇小说,《村歌》有些散文化,结构不够严谨,不象作者写短篇小说组织得那样周密。在这个作品中,他写到了还处于萌芽状态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说明作家对于生活的敏感和具有较高的思想水平。
孙犁注意具体细致地描绘了人物的外貌特征,又深入刻划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且总是扣住时代特色,去展示他们的性格,从人物身上可以感到强烈的时代气息。与此同时,作者也善于通过日常生活事件和用侧面描写来反映大的斗争。他用灵巧轻捷的笔触刻划出人物在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狂风暴雨中锤炼出来的坚毅、英勇、智慧的性格,他们对于生活的喜悦和希冀,以及如何以艰苦的抗争打碎旧秩序、迎来新世界。他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用平易单纯的文字,写出了人物身心的内在的美,生活斗争和自然风光的诗意。他几乎不用慷慨激昂的言辞,作品的基调却同样是激动人心的,唤起了人们对于那样的人物和那样的生活斗争的热爱。因此,他的作品看来似乎平淡,但从平淡中显出新鲜;表现简朴,而于简朴中含着隽永;近乎轻柔,却从轻柔中透出刚强。他的作品没有离奇,不觉紧张,然而主人公的遭遇和命运却紧紧扣人心弦。至于自然景物,作者轻轻勾勒,浓淡适宜,既富地方色彩,又充满时代特色。可以说,他的白描手法做到既绘形又传神;特别是他对白洋淀水乡的人物景色的描写,字里行间洋溢着深挚感情。作家关于乡亲和故土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描写,凝结着他对于人民和祖国的深沉爱恋,也饱和着对于他们命运的热烈关切。这种感情,使他的作品具有特别能够打动读者心灵的魅力。作品的语言也凝炼优美,刻划人物,抒情写景,十分准确细腻,而且基本上是群众化的语言,这就使作品更易在群众中传播。这是一位十分重视创造独特的艺术风格的小说作家。
开始创作和成名都略早于孙犁的,有孔厥。他写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的作品,收入短篇小说集《受苦人》,其中已有一些引人注目的篇什。他写到了大公无私的新一代农民(如《郝二虎》、《父子俩》),描绘得更多的却是被旧社会压迫,性格比较特别的人,或者革命队伍中思想作风不良的人。孔厥善于抓住生活中的病态和缺陷,进行剖析和表现。题名《受苦人》的那篇,叙述一个童养媳和年纪比她大一倍的丈夫的生活悲剧。后者身心都饱受旧社会的摧残,对她真心诚意,她对他却只有感激和怜悯而毫无爱情。她同意完婚,想的是尽快解除婚约,双方都因此痛苦不堪。小说所表现出来的封建剥削、封建婚姻的野蛮性质,和对于这种制度的控诉,都具有强烈的艺术力量。作家以冷峻的态度,深刻地揭示了生活的矛盾;但作品留有旧现实主义的明显痕迹,有的缺少明朗乐观的气氛,读了给人以重压之感,就反映解放区农村新的社会现实而言,使人觉得有所不足。写于文艺座谈会以后的《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则是歌颂解放区表现新人物新气象的好作品,与原先的格调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个作品带有传记性,有些近似报告文学,但在当时仍被认作较为优秀的小说。作品通过陕甘宁边区女参议员折聚英解放前后的遭遇,歌颂了新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逃荒要饭被卖给人当童养媳的小折,在原来那个坏男人要跟她成亲的当天投奔了红军,以后参加革命工作,和一个革命残废军人自由恋爱,“在学习、生产的战线上”取得了很大成绩,当了学习模范和劳动英雄,成为抗日妇女先锋,全边区千百万妇女的代表。《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复杂,甚至可以说比较普通平凡,但它写出的人物作为一个典型,却是反映了社会制度的变化,说明了新社会的本质,而作者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对人民群众翻身解放的由衷喜悦,更是表现得十分突出。孔厥创作面貌的这一变化,在当时解放区的文学创作中,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
这个时期里,同样以描写新的农村生活著称的作家,还有康濯、秦兆阳等人。他们都是文艺座谈会以后成长起来的。康濯的作品大多通过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表现解放区农村生活的巨大变革。由于他生活在人民群众当中,并亲身参与他们改造社会的斗争,所以易于发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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