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
设境或安排人物”,“重在‘写意’”(注:《〈王统照短篇小说选集〉序言》),显示了较多的弱点。但是,作者并没有沉溺在这类虚幻的境界中,以幻想来代替现实。他意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在《雪后》、《春雨之夜》等短篇中,作者带着失望和苦闷,表现了美好愿望在丑恶现实面前不得不破灭的主题。在诗集《童心》里,种种朦胧理想和追求幻灭之后,他终于叫喊出:“我宁愿全得罪人间,我只要去荒莽中觅得同情”(注:《童心·同情的寻觅》)。在最初的中篇《一叶》中,对人生的失望甚至使作品带上了一定的悲观色彩。然而这些也正是作者“思路渐渐地变更”、“将虚空的蕲求打破了不少”(注:《〈霜痕〉序言》)的起点。一九二三年发表于《小说月报》上的中篇《黄昏》,对地主恶行加以揭露,便较早地显示出这种倾向。而从短篇《湖畔儿语》到《号声》、《霜痕》两集里的一些作品,更可以看出作者逐渐将笔端移向不合理现实的暴露和控诉上面。《湖畔儿语》借流浪儿童的答话,侧面写了一个贫民家庭的困境。《生与死的一行列》为那些孤苦无告而只能“相濡以沫”的下层劳动者鸣不平。《沉船》对外国商轮贪利超载、沉没灾民的罪行表示抗议。《鬼影》、《司令》等篇则对旧制度下种种荒淫混乱的社会现象予以讽刺和抨击。这些短篇虽然颇近于纪实性的散文,但已渐次消除了“五四”初年作品里那些关于“美”、“爱”和人生哲理的玄想,现实主义成分有了增长。即使象《搅天风雪梦牢骚》等篇仍有较重的感伤情调,也确如作者《〈号声〉自序二》中所说,“与民国十年左右的空想的作品”不同,它们是“已经切实地尝试到人间的苦味”的产物(注:参阅1937年6月开明书店初版《王统照短篇小说集》的作者自序)。一九二四年以后写下的收在《这时代》集里的诗,透过朦胧的意象和稍嫌艰涩的文字,也多少反映了这种变化(如《烈风雷雨》、《轿夫的话》等篇)。作者思想随时代而有所进展,生活积累逐渐增多,这些条件使他在三十年代写下了较为扎实的长篇。
作品更富于玄想成分、风格也和王统照很不相同的,是许地山(落华生,1893—1941)。他早年受过佛家思想影响,后又研究宗教,这些在他作品中自然地留下了印记。与此同时,个人从台湾到内地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对社会上多种人事的广泛接触与了解,又不能不推动他正视苦难的现实,关注被压迫者。宗教色彩和对现实生活的大胆反映,出世思想和平民主义,相互纠结在一起,便构成了许地山早期作品在文学研究会创作中的特殊格调。最初的短篇《命命鸟》,描写一对青年爱侣被迫自杀的悲剧故事,对封建婚姻制度提出了控诉。但女主人公那种虔诚的宗教感情,相偕投水时极其从容欣慰的态度,却是作者涅盘归真的佛教思想在作品中的具体反映。《缀网劳蛛》一篇,通过女主人公尚洁的半生经历,表现了封建男权社会中妇女所受的惨重压迫。尚洁把生活比作极易残破的“蛛网”,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象蜘蛛一样不停地补缀这个破网。这种生活态度一方面是努力进取的,具有积极意义,另一方面却又有不少消极妥协成分和宿命倾向。在《商人妇》中,作者为一个被卖后流浪异邦备尝辛酸的妇女的命运,表示同情和慨叹。这些收在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里的早期作品,往往以闽粤或国外的南洋、印度等地为背景,有浓重的地方色彩,故事情节曲折,语言晓畅明快,人物性格大多坚韧厚实,富有生活毅力,但又常带着宗教的虔诚和命定论的思想,很少对不合理现实进行正面反抗。在作者自称为“杂沓纷纭”(注:《空山灵雨·集前弁言》)的早年的散文集《空山灵雨》中,积极成分与消极成分也错综并存。著名的《落花生》一文,充满着一种朴实、淳厚的情致,表现了作者自己的人生态度和性格。《春的林野》虽然轻敷着一层返朴归真的色调,但春光的明媚可爱,万物的富有生机,洋溢于字里行间。《鬼赞》、《万物之母》等篇却从“生本不乐”的观点出发,赞美弃绝一切感官的骷髅,表现了浓重的虚无思想。许地山创作上的这种复杂情况,后来逐渐有所变化。一九三四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春桃》,尽管有强悲酸为欢笑的悬空之处,但却生动地写出了遭受苦难的劳动人民之间的纯厚情谊和他们的高尚品格,真实地塑造了一个善良、坚强、豪爽、泼辣,性格迥异于尚洁的劳动妇女形象;它标志着作者创作上的重大进步。抗战爆发后,随着政治上和人民的日益接近,作者更写出了以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铁鱼的鳃》这样的佳篇。
女作家庐隐(黄英,1898—1934),也是以探索人生问题来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的。最初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一些短篇,接触了社会现实的某些方面。例如《一封信》写贫家女儿被恶霸巧夺为妾以至惨死的悲剧;《两个小学生》揭露军阀政府屠杀请愿的小学生的罪行;《灵魂可以卖么?》倾诉纱厂女工的不幸遭遇,提出“灵魂应享的权利”问题。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这类题材“多半由间接听来,或者空想出来的”(注:《庐隐自传》),缺少真切的体验,因此作品的实感较着,技巧也颇为幼稚。生活领域的狭窄,使她只能主要去描写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物。从《或人的悲哀》起,“‘人生是什么’的焦灼而苦闷的呼问在她的作品中就成了主调”(注: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庐隐和冰心几乎是同时发问的,然而答案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冰心的作品是想把读者从人生烦苦中引向“爱”的温软的梦境,那么庐隐却象她自己所说,是想努力“打破人们的迷梦,揭开欢乐的假面具”(注:《庐隐自传》),引读者去恨世,厌世。《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受不住环境刺激和疾病折磨而自杀;《丽石的日记》里的丽石,在同性恋爱的幻想破灭之后,抑郁地死于“心病”;《海滨故人》里露沙等一伙聚首言欢的女友,曾几何时即风流云散,离情悠悠,空自叹息。收在短篇集《海滨故人》中的这些作品,都在恋爱问题的外衣下,发出对“恶浊的社会”、“糟糕的人生”和“人类的自私心”的诅咒。女主人公大多刚从狭小的家庭牢笼中挣扎出来,热情里带有过敏,空想而怯于行动,好强而其实脆弱,因此只能在矛盾中度着苦闷、哀伤的生活。这里面自然印有庐隐个人的经历以及叔本华厌世哲学对她的影响,却也代表了“五四”以后一部分已经觉醒而仍负荷着几千年传统思想重压的女知识青年共有的精神状态。此后的短篇集《曼丽》、《录海潮汐》中,《父亲》和《秦教授的失败》等篇揭露了旧家庭代表人物的种种丑态,表现了作者对封建当权势力的愤慨,较有社会意义;更多的作品主题情调仍如《海滨故人》,甚至有更浓重的悲观厌世色彩。庐隐的这些小说,大多采取自传式的书信体或日记体,文字清浅、直切、劲健、自然,并不炫奇斗巧,但缺少琢磨,故事结构也不免松散拖沓。一九二九年以后发表的《归雁》、《象牙戒指》、《女人的心》等中篇,布局较前严整,风格转向明快,悲观色调较少,但在题材的选取和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并无新的开拓,已较少受人注意。一九三六年初作为遗著出版的中篇《火焰》,正面描写上海军民奋起抗击日寇侵略的“一二八”之战,虽然近于报告速写,却表现了作者关心现实的精神和突破旧题材的可贵努力。
稍后开始短篇小说创作的,还有鲁彦和郑振铎。鲁彦(王衡,1901—1944)最初的作品收在《柚子》集里。他自己说:“写那些文章的时候,我的年纪还轻,所以特别来得热情,呼号、咒诅与讥嘲常常流露出来。”(注:《关于我的创作》)有不少篇(如《狗》、《秋雨的诉苦》)其实是讽刺人们自私、愚昧、麻木心理的随笔体散文。《柚子》一篇借谐谑的议论的柚子似的人头的描写,控诉了封建军阀杀人如麻的罪行。在短篇《许是不至于罢》中,作者用诙谐之笔,揭示出财主王阿虞的阴暗心理及其狡猾的处世哲学,剖析了剥削者虚伪丑恶的灵魂,但把农民写得过分自私和缺乏觉悟。这一短篇开始显示出鲁彦作品的艺术特色。到《黄金》集里的一些小说,作者更有意使用冷峻地描绘生活与刻划人物的方法,现实主义成分有了增长。《黄金》一篇中的如史伯伯,从小康家庭突然中落之后,受尽周围人们的奚落和冷遇,陷于凄惶不可终日的窘境。尽管作者对如史伯伯有所同情,但严峻的生活逻辑,使他只能在作品结尾时让主人公从梦中得到“希望和欢乐”。跟冷酷的现实对照,这个圆满的梦,便包含了对本身也有严重思想弱点的主人公的讽刺。作品反映了在帝国主义经济势力侵入和农村封建恶势力逼迫之下,广大小有产者不得不迅速破产,并且在社会心理方面自然地形成了人人自危和世情浇薄的状况;从而对金钱势力、势利观念及旧习俗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有力的鞭打。从这些作品的表现方法和艺术境界上,都可以看出作者受了鲁迅和俄国、东欧某些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郑振铎(1898—1958)早年的贡献主要是在文学活动的组织工作方面,他编辑文艺刊物,撰写理论批评,介绍和翻译外国文学,但也写了少量作品。除《雪朝》集里所收新诗和《山中杂记》所收散文外,还写有短篇小说集《家庭的故事》,以朴实的文字留下了一组“将逝的中国旧家庭的片影”(注:郑振铎:《家庭的故事》集前《自序》),如寄食者的死(《五老爹》),投靠者的一生(《王榆》),浪子的漂荡(《九叔》),弃妇的憔悴(《三年》)等。《猫》、《风波》、《书之幸运》诸篇则表现了知识分子的生活习好和情趣。以上两们作者的小说创作,正如文学研究会里别的一些作家一样,到三十年代都有新的发展。
第三节:叶绍钧的作品
文学研究会诸作家的创作中,最能代表其现实主义特色的,是叶绍钧(圣陶)的作品。
还在文学革命以前几年,叶绍钧就写过一些短篇(注:叶绍钧在1914、1915年间写的小说,有《穷愁》、《博徒之儿》、《姑恶》、《终南捷径》、《飞絮沾泥录》等。今《叶圣陶文集》第三卷中收有《穷愁》一篇)。据他自己所说,这是较多地接触外国文学、特别是受了华盛顿·欧文《见闻录》影响的结果。这些小说,形式全用文言,题旨比较浅露;但它们以朴实严肃的态度,“多写平凡的人生故事”(注:《未厌居习作·过去随谈》),揭露黑暗现实而同情下层人民,已经显示出为他后来的作品更加充分发展了的一些特点。步入新文学界以前就能在生活经验和文字修养等方面有了一些准备,这是叶绍钧不同于“五四”时期一般作家的地方。
叶绍钧写白话小说开始于一九一九年,正是作者进一步受了新思潮洗礼之后。《隔膜》、《火灾》、《线下》这几个最初的短篇集中的作品,就都表现出鲜明的民主主义倾向。一部分作品直接描写了下层社会里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的不幸遭遇:有终生过着牛马生活的妇女(《一生》),有遭受沉重租税剥削的农民(《苦菜》、《晓行》),也有家境贫困无力读书的儿童(《小铜匠》)。作者在写到他们时,虽然用的是朴素、平实的笔墨,却流露着对被压迫者的真挚同情。在《一个朋友》、《隔膜》、《外国旗》以及较后写成的《遗腹子》等另一部分作品中,作者集中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一些陈腐可笑、或至令人窒息的社会现象,尖锐讽刺半封建半殖民地制度下小市民的灰色生活以及他们的庸俗、苟安、自私、冷漠、作伪、取巧、守旧等劣根性。作者后来曾经说过:“不幸得很,用了我的尺度,去看小学教育界(其实也是看待他当时接触到的社会生活——引者),满意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又没有什么力量把那些不满意的事情改过来,……于是自然而然走到用文字来讽它一下的路上去。”(注:《未厌居习作·随便谈谈我的写小说》)正是这种对旧社会制度及其形形色色的分泌物采取“讽它一下”的态度,形成了叶绍钧作品那种冷隽的色调。但叶绍钧早年作品中也有一些并非冷隽地描写客观现实而是热烈地表现主观理想的。他把自己对于丑恶现象的不满而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寄托在“爱”和“美”的空想上,这就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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