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
观园的人才》(注:《大观园的人才》里用来和吴稚晖作对比的,是汪精卫),鲁迅自己写了《“光明所到……”》、《“人话”》、《言论自由的界限》、《新药》等篇,有力地驳斥了胡适的为国民党抹粉、向侵略者献策的谬论,指出蒋氏王朝的“文化班头”已经由“党国元老”转到“高等华人”,因为前者只是替蒋介石卖命,而形势却需要后者出面同时为帝国主义效劳:“先前所利用的是单方,此后出卖的却是复药了。”鲁迅的这些杂感,就象匕首一样插进了胡适、吴稚晖之流的心脏,不仅帮助人们认识反动文人的面目,而且在复杂的国际关系中,暗示了蒋氏王朝在勾结帝国主义方面开始由日本转向美国的正在演变的动向。
第四次反革命军事“围剿”于一九三三年三月间被全部粉碎,国内外反动派大为震动。蒋介石为了向主子表白忠心,声称在“消灭”共产党之前,“绝对不言抗日”,严禁报刊登载抗日言论。《申报》当局受到威胁,《自由谈》于五月二十五日刊出启事,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头尤难。这并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政治形势直接影响到文化斗争,这个启事宣告了文化方面“伪自由”阶段的结束和“准风月”阶段的开始。然而正如鲁迅说的,“想从一相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从“风月”里写出“风云”,正是收在《准风月谈》里许多杂感的特点。这些杂感或则取材历史事例,或则运用外国故实,以借喻和暗示的手法,令人信服地表明:在这个“畜生打猎,而人反而被猎”(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的社会里,杀戮愈惨,愈可以看出统治者日暮途穷,例行逆施,觉得“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注:分别见《准风月谈》中《前记》、《诗和豫言》、《晨凉漫记》)的失败的心理。出现在这些杂感里的有一个新的内容,这就是对法西斯主义的直接的挑战。蒋介石于“九一八”后,一面勾结美国,一面竭力效法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中国实行法西斯恐怖统治。模仿“黑衫党”的有复兴社(注:复兴社成立于1932年3月,这个组织的性质和意大利的“黑衫党”、德国的“褐衫队”一模一样,又因特务头子之一刘健群写过一本小册子,主张组织“蓝衣社”,社会上就称复兴社为“蓝衣社”,它的后身又分为“军统”“中统”两个特务系统,爪牙密布,血债累累),模仿集中营的有反省院,模仿取缔“非德意志思想”的有提倡“民族本位文化”,模仿焚书排犹的有查禁报刊、封闭书店、逮捕作家、杀戮青年。希特勒在德国得势后,蒋介石认为法西斯主义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趾高气扬,加紧压迫。鲁迅揭露了这种伪造的“世界潮流”,讽刺了那些奴性的“强迫服从”(注:《准风月谈·同意和解释》)。他还直截了当地说:“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采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意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拚死呢?”(注:《准风月谈·华德焚书异同论》)鲁迅指出:事实不需要多少时候便可以见到分晓,希特勒的“事业”正在碰壁,生活本身必将毫不留情地送给黄脸干儿们“一个大调刺”。谈笑于刀丛之中,以极高的轻蔑对待残酷的压迫,坚持真理,临危不惧,这是体现在鲁迅身上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美的性格。反映在杂感这一形式里,往往又构成了作者称之为“准风月谈”的这类寓严肃于轻松的文章的特点。
收录在《准风月谈》里的杂感,还有许多是对社会现象的批评和对文学活动的论述。这些文章同样是表面上谈论“风月”,骨子里却在鼓动“风云”,所言者小,所见者大。在批评社会现象方面,鲁迅鞭挞了“揩油”、帮闲、中头彩、救月亮、说风凉话、“吃白相饭”等等小市民的堕落的恶习,批判精神现象中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的毒素,通过生活的细节揭示尖锐的社会矛盾,以形象的比喻引起人们的思索,启发人们对不合理制度的反抗。在论述文学活动方面,鲁迅针砭了棒场、打诨、“捐班”诗人、“商定”文豪、写阔人秘史、传“登龙”妙术等等资产阶级文人浇薄的行为,揭露叛徒和革命小贩投机取巧的反动宣传,反对文艺领域内颠倒混沌、不辨是非的现象,为一切必要的驳难和抗争辩护,保卫并且发展了文艺工作中战斗的传统。从这些杂感所反映的内容看来,实质上都是激烈的政治斗争的补充和延伸。出现在鲁迅笔底的是一个充满了混乱、黑暗、欺骗、掠夺的没有前途的社会,这是国民党长期统治的结果。对社会的彻底暴露正是为了动摇这个政权的基础。鲁迅的杂感是雄辩的,每一篇都具有强烈的论战性,尽管不是对某个论敌而发,然而它向生活论战,向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论战,表现了广泛的思想斗争的特色。至于集内因《重三感旧》而引起的关于《庄子》与《文选》的争论,其中心也是反对后退,不满于“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包含着永远前进和不断革命的现实的意义。
辑入《花边文学》里的杂感,全部是在报刊上发表过的短评,是鲁迅对于社会批评的进一步的开拓。这些杂感涉及的内容更为广泛。除了妇女、儿童、迷信、自杀等问题外,对于服装、广告乃至几个标点和一套符号,都有洞察入微的精辟的见解。鲁迅善于从日常事物中发现内在的联系,通过辩证的论述揭示其深广的意义,有时是正面的论列。例如《“京派”与“海派”》一文,根据“帝都多官,租界多商”的事实,指出文人“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从经济依存关系上说明“京”“海”两派的本质,这就活活地画出了知识分子毫无特操的面貌。在《“……”“*****”论补》里,鲁迅指出“**”原来代表古书的阙文,后来又成为检查删节的符号,他说:“不过先前是只见于古人的著作里的,无法可补,现在却见于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补不能。”“无法可补”是学术上的损失,而“欲补不能”却是政治上的迫害,这是古今两种“**”的不可混淆的区别。在《命运》里,鲁迅说明统治阶级想以优生学济“运命说”之穷,而结果还是枉然,他说:“历史又偏偏不挣气,汉高祖的父亲并非皇帝,李白的儿子也不是诗人。”失去了客观的根据,这就无法使穷人安于运命而不起来革命。这些杂感都写得深刻,透彻,事理分明,一针见血,道人之所未道。有时是侧面的戟刺。例如本意在于反对复古运动的《正是时候》,同时也鞭挞了旧家子弟的心理,指出他们“只因为一点小成功,或者一点小挫折”,便会“立刻退缩”,回到“大宅子里”,“修破书,擦古瓶,读家谱,怀祖德,甚而至于翻肮脏的墙根,开空虚的抽屉,想发见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宝贝”。从环境影响说明“旧家子弟”的性格,这就活活地画出了没落阶级百无聊赖的心理。《洋服的没落》主要是嘲笑保守势力糊涂懵懂的,鲁迅又顺便讥刺了统治集团惯于利用生理的特点以维系野蛮的法制:“脖子最细,发明了砍头;膝盖关节能弯,发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发明了打屁股。”举例通俗而揭露充分。《偶感》主要是抨击投机分子骗人敛财的,鲁迅也随手讥刺了市民阶层往往利用科学的发明以维系落后的风气:“马将桌边,电灯代替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无线电播音所日日传播的,不往往是《狸猫换太子》、《玉堂春》、《谢谢毛毛雨》吗?”引证普遍而挞伐沉重。这些杂感又都写得贴切,泼剌,论证生动,鞭辟入里,发人之所未发。为了更加彻底地打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花边文学》里还有不少篇什,描摹和解剖了一部分人精神的空虚和卑下,以揭示病态社会严重的症候。鲁迅谴责了趁队起哄、人云亦云的现象:“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步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开始时毫无主见,到头来又莫名其妙,作为奴隶生活的思想烙印,这是社会改革的精神阻力,鲁迅常常用讽刺的烈火去烧毁它。又譬如生活里有这样一种人,受到对方威胁,压力强大,心里虽“不舒服”,却又不敢“出死力来斗争”,鲁迅讥讽地说:“他们会只化一个铜元买一条红纸,写上‘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或‘泰山石敢当’,悄悄的贴起来,就如此的安身立命。”(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再譬如生活里还有这样一种人,明知摆在眼前的是一个骗局,已经掉入圈套,然而自己不揭发,又反对别人揭发,鲁迅愤愤地说:“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注:分别见《花边文学》中《一思而行》、《〈如此广州〉读后感》、《朋友》诸篇)从这些淋漓尽致的分析里,可以看出鲁迅对社会思想开掘的深度。代替政治上的直接谴责,《花边文学》是更加深化了的对于国民党统治下许多腐朽现象的批判,它从精神状态上展示了一个正在沉落的社会的面貌。历史蕴藏着丰富的教训。由于爱憎的严明,分寸的适称,鲁迅的杂感不只是对旧事物的打击,也包含着对新事物的促进。它简直是一团火,有人会被灼伤,甚而至于烧死;但也有人从这里感到温暖,望见光明。一切“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不可能不同时又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注:《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在鲁迅的批判反面事物的杂感里,人们仍然能够从字里行间捉摸到作者的理想:他的正面的要求,他所暗示的生活的趋向和历史的进程。
第二节:且介亭杂文及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色
《且介亭杂文》共三集,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同时出版。前两集由鲁迅亲自编定,后一集里部分稿件也经集中,其余则由夫人许广平代为辑成。这些杂感不仅技巧圆熟,论证丰富,而且作者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运用,也大都经过融会贯通,遵循杂感的特点结合在具体的内容里,符合于中国成语的所谓“深入化境”,在艺术上表现了突出的简约严明而又深厚朴茂的风格。
《且介亭杂文》收录写于一九三四年的短评以外的杂感,形式既比《花边文学》多样,内容也不限于社会批评。当时溥仪已在关外称“帝”,随着天羽独占中国的声明的发表,日本侵略者深入华北,占领区不断扩大,红军北上抗日,蒋介石对内踌躇满志,对外进一步准备屈服,授意他的部属写了《敌乎?友乎?——中日关系之检讨》一文,向侵略者乞求和平。因循苟安的思想在一部分人头脑中滋长。鲁迅博采史实,旁敲侧击,以更加巧妙的方法向侵略者及其奴才们进攻。为了揭露日本帝国主义者正在宣传的“王道”,鲁迅指出:在中国历史上,入侵者总是一面到处焚掠,一面侈言“王道”,他们其实是火神扮成的“救世主”,把起来反抗的人称为“顽民”,“从王道天下的人民中除开”(注:《且介亭杂文·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衣冠之族”里有“伏匿”终身的人,也有“唱赞道引”的人,后者认为新的主子果然要实行“王道”子,于是乎明“儒术”,布“儒效”,自以为“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注:分别见《儒术》、《隔膜》两篇);他们相信“陛下”“爱民如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天下哪有征服者真的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的呢?文字狱的大量材料证明,结果还是被“杀掉”(注:分别见《儒术》、《隔膜》两篇)。在《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里,鲁迅进一步以抒情的笔调,生动的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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