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
继《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后,鲁迅续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终篇而遽告逝世。杂感是鲁迅一直运用到生命最后的武器。环绕着每一历史时期的中心斗争,从“五四”当时打倒封建势力和传统习惯开始,经过对反动军阀以及资产阶级右翼的长期鏖战,特别是十年内战时期在狼烟遍地、短兵相接的反文化“围剿”中,这种文体以其挥洒的自由,接应的迅速,涵容的广泛,在鲁迅的运用下发挥了极大的威力。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经说明,杂感应该“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在另一个地方,他又指出杂感和现实生活“切贴”,“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够移人情”(注:《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战斗是杂感的生命,它必须具有现实的内容;但杂感又需要给人艺术的享受,发挥感染和陶冶的作用。鲁迅的论点是他自己创作实践的总结和概括。作为文学形式的一种,他的杂感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备了值得人们反复阅读的较为永久的意义和价值。
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主要决定于它的社会意义。首先,鲁迅的杂感是社会思想和社会生活的艺术的记录。虽然“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注:《准风月谈·后记》),进而综观他的所有的杂感,则又几乎写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风貌。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赞扬巴尔扎克,说他的《人间喜剧》是“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巴尔扎克“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一八一六年至一八四八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在中国,鲁迅以杂感的形式完成了《人间喜剧》的任务,从社会的各个方面写出了复杂的斗争,写出了阶级力量的变化和消长,表现了从“五四”到抗日战争爆发前整个历史的进程。其次,鲁迅的杂感铭刻着对人民的关爱和对敌人的憎恨,描写了人民的苦难和斗争,愿望和理想。他和以前的现实主义者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时代不同——前人写的是资产阶级对于贵族社会的威胁,鲁迅则写出了无产阶级起而代替资产阶级的经过;他们的根本区别在于对各自时代里两种对峙势力所采取的不同的立场。例如巴尔扎克,就不无惋惜地描写了“在他看来是模范社会”(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玛·哈克奈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的堕落和衰亡,鲁迅则以杂感表达了他的逐步地成为新兴阶级代言人的全部思想历程,他代表了“全民族的大多数”(注:《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58页),他的杂感是新社会的催生剂。鲁迅的精神联系着未来,永远是一个鼓舞人们前进的力量。再次,鲁迅的杂感有丰富的理论含量。杂感的形式要求作家不断地对生活现象作出判断,从复杂的社会动态和激烈的实际斗争中提炼思想材料,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注:《实践论》,《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1卷第268页)的反复活动,形成观点或理论。鲁迅的杂感表达了许多精辟的见解,契合乃至阐明了客观的规律;而当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科学的体系不仅使鲁迅杂感的理论含量更见丰满,并且造诣也更深更高,表现了生气勃勃的活力。它们既是诗,又是政论。说是政论,因为鲁迅的杂感是从各方面来联系现实斗争的,现实斗争又从各方面深化了鲁迅的理论,从而使这些杂感成为以文学的形式做到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的具体生活实际相结合的范例,在提高群众觉悟方面有着广泛而深入的作用。
“五四”以后的杂感一方面吸收了外来的essay(随笔)和feuilleton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和中国的古代散文的深厚基础相关连。鲁迅曾经列举罗隐的《谗书》,皮日休和陆龟蒙的短文,以及明末那些“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的小品,说明这个新的形式产生之前已经存在的历史背景。以鲁迅的杂感而论,析理严密,行文舒卷,于清峻中寓朴茂,于简约中见恣放,这些就大抵受有魏晋文章的影响。章太炎在《论式》里说:“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帝达,可以为百世师矣。”(注:《国故论衡》中卷文学篇,见古书流通处影印浙江图书馆校刊《章氏丛书》第13册)魏晋的论辩文章一般都具有屈原的文彩,而又继承了庄周、韩非的传统:善于取譬,长于说理。孔融、嵇康、阮籍这些人都爱排除陈言,独辟蹊径,如《文心雕龙·事类篇》所说,“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通过常见的现象,阐发重要的道理,在论述中时时使用反语。鲁迅爱好嵇康,曾先后七次校订《嵇康集》,他对魏晋文章的评价很高,在杂感里可以看到明显的影响。但是,鲁迅毕竟是现代文学的开山,杂感又是适应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而产生的一种文体,作家以其卓越的艺术素养,在反映现代生活的时候作了多样的创造,表现了动人的艺术魅力。鲁迅是杂感艺术独具匠心的开拓者。
鲁迅曾经解释自己杂感的特点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杂感的形式多种多样,总的说来,这种文体大都结合着评论和文艺两种因素,在表达某一思想内容的时候,既要有绵密的逻辑又要有生动的形象。“不留面子”和“常取类型”正好适应了这样的要求。从杂感的直抒己见而言,和论文较为接近,需要有论文的条理和层次。但杂感展开逻辑的方式又不完全和普通的论文相同,因为它是艺术品。鲁迅说过:“通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注:《两地书》三二)“曲折”在这里并不意味隐晦,而是表现的一种特殊方式。鲁迅不常在杂感里作出直接的结论式的答案,他往往采用对比、暗示、取譬、借喻等等手段,通过客观的叙述揭发内在的矛盾,使人从事物的相互关系中得到启发。例如为了批评出版界的贫乏和草率,他说:“生得又高又胖并不就是伟人,做得多而且繁也决不就是名著,而况还有‘剪贴’。但是,小小的一本‘什么ABC’里,却也决不能包罗一切学术文艺的。一道浊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干净而澄明,但蒸溜了浊流的一部分,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注:准风月谈·由聋而哑)这里指出了量和质的关系,量多不一定等于质好,然而量中求质,以一道浊流和一杯清水相比,量多却又包含着达到质好的条件。和一般的推理不同,这些论证都是具体的,以内在的逻辑取胜,读来委婉而又明白。杂感的作用和别的艺术形式一样,重要的是运用生活现象来说明问题,正如演绎数学的时候需要列出正确的方程式,使读者能够根据方程式去寻求答案,水到而后渠成。这样才能耐人咀嚼,令人信服。鲁迅有时还采取具有象征意义的手法通过对某一常见现象的综合和描摹,合乎逻辑地引起人们对更大的问题的联想。《伪自由书》中的《现代史》和《准风月谈》中的《看变戏法》,写的是走江湖的耍把戏,敛钱财,然而意在言外,从作者的暗示中,人们却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国民党政权虏掠剥削、无所不用其极的丑态。沟通这种联想的是由事物本身的逻辑而引起的相互之间的精神联系。类似的例子在鲁迅的杂感里比比皆是。譬如《准风月谈》里的《爬和撞》,就以生理动作比拟精神现象,有力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里反动统治阶级竭力宣传的生活哲学。一种是让人安分守己地“爬”:“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背着苦恼的命运,“拚命的爬,爬,爬”,“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并且借此培养他们的错觉,使他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有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另一种是专门对付“爬”得不耐烦的人的办法:“撞”。发行“航空奖券”,制造投机机会。“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爬”和“撞”是统治阶级一手制定的控制人民、防止反抗的办法。鲁迅以具象的动作画出了抽象的哲理,通过内在联系把两者结合起来,写得丝丝入扣,无懈可击。这不是论文的推理,因为它借助于生活的形象;也不是小说的描写,因为它仍然以议论为主。这是杂感展开理论逻辑的特殊的手段和方法。
在展开理论逻辑的时候,形象在鲁迅的杂感里起着很大的作用。他不仅常常通过比喻的方法,援引例如:媚态的猫“等等动物的特点概括或一人群的精神面貌,便是描写直接论列的对象,也往往能够深入一点,绘声绘色,铸成”锢弊“的”类型“。譬如他写舞台上二丑扮演的清客之类的佞伪,在说明他依靠权门,凌蔑百姓,帮着主人吓唬和嘲笑被压迫者之后,接着说:”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注:《准风月谈·二丑艺术》)文章表现帮闲们一面受着豢养,一面预留退路的性格,鞭挞忮心,直逼肺腑。作品所描画的对象愈具有代表性,它的社会意义也就愈普遍,这正如鲁迅说的:”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注:《伪自由书·前记》)触类旁勇,更足以引起人们的普遍警诫,不过形象的作用也不限于写出”类型“而已,它还往往突出矛盾,加强论点,深化了问题的论述。譬如鲁迅劝人不要相信那些冠冕堂皇、俨乎其然的文章,掌握其夸大、装腔、撒谎的实质,他以读文学作品时需要打折扣为喻,举例说:”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象猪锣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象一个大草囤。“(注:《伪自由书·文学上的折扣》)”猪锣“和”大草囤“都是非常形象的,它以具体的画面说明要讲的道理,使人一见就懂,一想就通。形象在这里表现了雄辩的力量。其实不仅砭锢弊是如此,在描写正面事物的时候,鲁迅也从来不曾放松形象的烘染。他善于利用故事的具体性,略加综合,以勾画他所推崇的人物。例如《且介亭杂文》中《忆韦素园君》一文写韦素园认真的性格:”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文章接着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勃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这里的惋叹,有爱惜,有赞扬,有批评。从蘸满着感情的笔触里,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素园。鲁迅的心是沉重的,读者也感到同样的沉重。这正是”画眼睛“的办法,其稍殊于小说者,不过夹叙夹议,始终保持着杂感或散文的特点而已。此外如将急于流布亡友的遣文比作”捏着一团火“(注:《且介亭杂文·白莽作〈孩儿塔〉序》),以说明迫不及待的心境;将自己的杂感集说成是”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注:《且介亭杂文·序言》),以”深夜“比拟黯重的时代气氛,以摆”地摊“绘状自己在艰苦条件下千方百计地宣传革命真理的平凡而伟大的感情。前者有些许夸张,后者带一点廉虚,然而又莫不简括精到,一律以形象出之,表现了一种富有情趣的动人的风格。
这种风格的形成也和作家作用的语言有关。鲁迅是语言艺术的大师,造语精密,词汇丰富。他经常向口头语言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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