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 by:朱夜(rednight)





”泰雅叫道。 

  阿迪乘于悠然分心的间隙挣脱双手,操起床头的烟灰缸,猛砸他的腰胁。于悠然始终死死抓着他的头发。他一路向前爬,一路哭,一路踢着打着身后死沉沉的身体。突然他觉得身后的拉力变轻了。他匆匆踩进自己的鞋,不顾一切地跑上晒台,踩着碎玻璃跑到晒台边缘,望着下面的黑暗,只是稍一犹豫,便纵身跳下。 

  阿迪十分幸运地落在平地上。震痛从脚踝传到腰跨。他光着臀部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待痛得麻木的脚在几秒钟后开始服从大脑支配后,飞速跳起身,赤着身体哭着向外跑。他跑上大路的时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警车。 

  警车“嘎”地一声停下,巡警厉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迪趴在车前盖上,顺着前车盖的曲线慢慢滑到在地上,失去知觉。 

  马南嘉从警车上下来时,救护车刚刚载着情绪激动的于悠然和鼻青脸肿的大块头离开。他踏进亮了灯的艺术创作室,只见满地狼藉。他戴上手套察看地上的各种碎片,寻找着任何的蛛丝马迹。 

  “应该至少有两个人。”段涛说,“受害者声称遭到了洗劫和殴打。” 

  “但他们不是打110报案的人。” 

  “对。他们打110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到了,还发现了第三个受害者。他运气比较好,已经逃到了路上。报警电话是不是他打的呢?” 

  “光着身子的人打电话?笑话。” 

  段涛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地说:“他是用手机打的110。可能手机掉在路上了,天亮就会找到。” 

  马南嘉拣起外壳碎裂的数码摄像机,翻过机身看屏幕――完全的灰暗,没有任何图像。他把数码摄像机放在证物袋中,拍了拍:“我敢打赌,上面会有凶手的图像。” 

  段涛笑道:“赌什么?一顿火锅?” 

  “你发胖了,别整天想着吃。”马南嘉在段涛的肚子上轻捣了一拳,“第三个人在哪里?” 

  阿迪从昏迷中醒来,目光在泥灰脱落的天花板上游移了一阵,逐渐转移到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褥、巨大的褪色的红十字和门窗上的铁条。突然,马南嘉的面孔进入他的视野。他吓得一缩,才发现手足都被宽纱布带绑在床脚上。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看清马南嘉的制服,他尖叫起来。 

  马南嘉温和地说:“你冷静一点,现在你没事了,安全了。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迪打量了马南嘉的肩章和帽徽一阵,别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是精神病,我什么都不知道。” 

  马南嘉笑道:“精神病人不会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的。你这么说不是打自己耳光吗?” 

  阿迪说:“我发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发病的时候人家告诉我说我是精神病。” 

  “人家说你是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了么?” 

  “……”阿迪一时语塞,闭目不语。 

  马南嘉说:“我正在想法帮助你,如果你配合我,那么我便可以帮你抓住伤害你的人。如果不去抓,他们会伤害更多的人。” 

  “你说你会帮助我,你就真的会帮助我吗?”阿迪喃喃地说。 

  “典型的不合作型呐!”马南嘉叹了一口气:“至少告诉我你家属的姓名地址,我们好联系他把你送回去。” 

  马南嘉吃早饭的时候,段涛打着哈欠,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提着帽子走过来:“老马,你欠我一顿饭。那个数码摄像机彻底摔坏了,里面什么照片都没有。” 

  “那是因为它摔坏了,不是因为没有。我再去找个人试试。” 

  “嗨嗨嗨,你真的是要发疯了。”段涛坐在马南嘉身边,“你还记得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证物保护管理条例’吗?物证科搞不出来的东西,没有批准程序不能让外面的人来弄。否则就失去证据的效力。” 

  “我不急于让它作这次案件的证据。我要抓住连续作案的人。再说,物证科不是没弄出来吗?”马南嘉看到段涛尴尬的面孔,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会及时申请。不会连累兄弟们。”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肉馒头递给段涛。 

  “哎呀,我不是说你什么,”段涛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我是被连累怕了。如果不是上次丁杰那家伙搞的烂摊子,我也不会给塞到这里‘杀鸡’。再出什么岔子,只怕要去巡街了。其实我也觉得这第三个人很可疑。那两个画家咬定这小子是他们找来的模特儿,但是完全说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的话相互矛盾。而且,贺迪这小子说的那个手机号码正是打出110的电话号码。对此他完全没有解释。我想这里面事情肯定很复杂。唉,不去想它了。快点结案吧。我累得脑子一片浆糊,快要崩溃了。有这口饭吃不容易。” 

  “不要着急嘛,”马南嘉说,“一步一步慢慢来。总会有结局的。我想跟踪贺迪一段时间,排查一下他的社会关系,看看能不能挖出大鱼来。” 

  段涛满嘴是食物,含糊地说:“老马,为什么你总能保持冷静呢?如果什么事让你崩溃,那肯定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天崩了,地裂了,地球灭亡了…” 

  “你再不快点豆浆要被我吃光了。”马南嘉淡淡地说。 

  凌晨的急诊室处于短暂的和平气氛中。灰蒙蒙的天色下,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泰雅跳下出租车,捂着胳膊,四下张望一番,贴着墙根绕到急诊室背后的厕所门口,悄悄地从观察室后门进入。他穿过急诊观察室,观察室里睡满裹着白被子的病人,要不是每个病人还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如同放满了成排的尸体。他凑近观察室和急诊室之间门上的玻璃,仔细看墙上挂着的当班医生工号。当他看到自己期待的数字,便悄悄打开门,避开护士台挂号护士的视线,闪进创伤科诊室。 

  创伤科没有病人。朱夜正伏在桌上摊开几大张外语参考文献的复印件,在一张纸上划划抄抄。感觉有人进门,头也不抬地说:“看急诊请先挂号。” 

  泰雅突如其来地扑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钢笔掉在地上。 

  “你?!又是你?你这次是要干什么?”他气恼地问,脸色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嘘!”泰雅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回身关上门,“这次是我自己要看病。我不想挂号,就请你给我看一看。我还有事情,马上要走。” 

  朱夜为难地说:“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医生有多么难做,一只脚踩在医院,一只脚踩在法院。如果你不挂号,没有记录,万一误诊漏诊出什么医疗事故,我可怎么办?最起码你不挂号没法拍付费拍片子。” 

  “我知道!知道!”泰雅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拍片子。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 

  “哎呀!我也需要你帮助!朋友!你帮帮忙,不要叫我做这种事情好不好?算我看到你怕了行不行?” 

  “不行!”泰雅用没有受伤的右胳膊脱下外套,捋起袖子,把左胳膊伸到朱夜鼻子底下,“帮我看一下!就一分钟!你有空和我说一堆废话还不如快点帮我看一下!” 

  “又来了!又是这套!”朱夜不满地嘀咕着。 

  “我是自费病人,没有工作单位,没有医保记录,来无影去无踪,活着没人爱,死了没人埋,不会去法院告你的。我吃饱了撑的?你倒是快点看呐!” 

  朱夜不情愿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泰雅身边。他低眼看着泰雅的胳膊,两手握着他的手腕和胳膊肘,把他的胳膊抬起一点点。泰雅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朱夜一抬头,发现自己眼镜框离他的脸不到20厘米,顿时红了脸,改为用两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胳膊,一节一节地捏过去:“哪里痛?” 

  “哪里都痛…哎呀!对!这里最痛!” 

  “怎么会受伤的?” 

  “摔了一下,砸到凳子上了。” 

  朱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说谎吧?你是和人打过架了吧?你对我说谎我怎么给你看病?” 

  “我没说谎。第一我摔了一跤,从屋外摔到屋里,正跌在一堆碎玻璃上,差点割开脖子,瞧我的外套也废了!我是说谎吗?第二我被一个凳子砸了,凳子边正中我的胳膊,伤痕就在这里,瞧,都青了,这里,就是这里!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诚实的人吗?” 

  “你……”朱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么。世界上真的很少有比我更诚实的人了。” 

  “你这人…”朱夜咬紧牙齿两手交错一掰,泰雅痛得歪过身子:“啊――你要干什么!” 

  “我在检查你有没有骨折,”朱夜面无表情地说。 

  “有吗?”泰雅瞪着眼睛问。 

  朱夜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假关节、骨擦音,应该没有骨折。只是一般的瘀伤,两个星期就会褪干净。” 

  “你平时都这样检查病人吗?” 

  “不愿意拍片子的就得这么检查。” 

  “你知道这样有多痛吗?” 

  “不知道。以前我看过的所有的病人都叫他们去拍片子。” 

  “你…也真是诚实呀!”泰雅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碰到你算我…怎么说呢?还是算我运气好吧。谢谢了。”他努了一下嘴唇,装出要亲吻朱夜的样子。不知是由于他的嘴唇的丰盈,还是由于诊病的医生离病人太近,这个礼节性的装装样子的吻差点变为现实。 

  “你干什么呀!”朱夜反射性地推开了泰雅。他的脸早就红到了脖子跟。 

  泰雅暗笑着,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一溜烟地出门从原路返回。 

  朱夜叹了一口气,低头拣起钢笔,重新坐下,无聊地面对桌上的参考资料,却再也没有兴趣读一行字。他低下头,一边咒骂着“该死”,一边握拳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崩溃 (4) 

  泰雅填完登记表,冲着管理员友好地笑了笑,拉着低头不语的阿迪走出医疗中心的大门。这是精神卫生中心的一个特殊部门,专门处理与警方有关的精神疾病患者。虽然说是官方组织,工作人员还算和气。 

  远处一个一直等在街角的穿宽大黑色运动衫和牛仔裤戴墨镜的年轻男子悄悄地跟上了他们。 

  他们沿着阳光普照的冬日街头走了一阵。 

  “饿了吧?”泰雅问。阿迪没有回答。他自己径自到路边摊位上买了两串鱿鱼卷,给阿迪一串:“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肚子饿了没有力气走路。不走就回不了家。” 

  “我以后再也不干了!”阿迪没有接鱿鱼卷,而是突然地狠狠地说。 

  泰雅急忙捅了他一肘:“小心!这里离那地方这么近,可能还有人盯着我们跟踪呐!要说什么回家再说!”他不由分说把食物硬塞进阿迪手里,自己跟着大嚼手中的鱿鱼卷。 

  阿迪木然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如既往是摩肩接踵而互不相识的人群。 

  他们回家,阿迪洗漱过,在嘴唇上贴上创可贴,泰雅便迫不及待地带他出去逛,展示自己的新玩意儿:数码照相机。他也给阿迪买了水笔和厚面笔记本。在这个难得的晴朗天气里,他一钻出地铁站,就兴奋地拉着阿迪往太平桥绿地走。 

  “你受伤了?”阿迪问。 

  “一点小伤,没问题。我找医生看过了。” 

  “这是什么?你沾上了我的血?” 

  “这是没洗掉的咖啡迹!我有那么笨吗?前天晚上我穿的外套已经扔掉了。你看我穿的是哪一件?” 

  “你总是相同的外套买两件,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件?” 

  “用脚趾头也应该想到是另一件嘛!” 

  “你扔掉旧衣服一点也不心疼。” 

  “那可不是!要我扔掉我喜欢的衣服当然心疼。所以我看中的衣服一次买两件。” 

  “所以某一时刻你不会只喜欢一个人。一旦一个保不住了你还有另一个。” 

  泰雅停下了脚步,回身俯视阿迪的脸。他的黑发散在前额,遮盖了部分瘀伤。嘴唇上创可贴盖不住的青肿如同破碎的瓷器上钉的锯钉一样触目惊心。然而他的眼睛仍然是这样纯净,眸子黑得深不见底,脸上没有愤怒和怨恨,一如既往地如瓷娃娃一样精致,一样空白。 

  泰雅捋了一把及肩的长发,“哧”地笑了出来:“他们给你吃了什么药,把你脑子弄坏了?”他揽住阿迪的肩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呐,要我对你说一千句一万句什么我爱你、我想你、我要你之类陈词滥调,我马上可以站在国际饭店顶上说上几个小时,保证没有重复,写下来足够编一本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