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染尘心(完)





  “唉”虽知稳操胜券,仍是忍不住叹息,身在皇家,弑兄杀弟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历朝历代都见得多了,就是父皇,何尝又不是双手染血,才换来的帝王位置?只是要由自己亲自做来,心里毕竟不甚自在。
  父皇临终叮嘱,犹在耳边。毕竟当年若非黄氏一族支持,父皇未定便能登基,这一点恩德,我须记得。只是黄氏身为外戚,渐渐坐大,在当年便已成不可容忍之势。如今任他们再如何韬光养晦,也已在我心中种下芒刺。虽然可笑,还是道:“若非迫不得已,朕不想在宫内见血。”
  “微臣明白”彭超毅身躯高大,面容如刀斧刻成,神色坚毅。
  “宫内的侍卫如何安置的?”
  “都已换上微臣带领多年的亲随。”
  我点头道:“很好”手指猛然挣开,细草断开,染上一圈绿汁。
  推开案上书册,道:“陪朕出去散散吧。”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天色黯淡,思政殿内正当掌烛,宫女们执火蜡,一枝枝燃满烛座,硕大的镏金铜烛枝像一棵灌木,开出金色的花来。他正坐在烛座左侧,火光舔在深青色的官袍外面,印出孔雀翎子般的金碧。读了一下午的书,眼睛酸涩,此时看他,形容模糊,便唤人:“快些燃灯!”
  掌烛的宫女闻言,手忙脚乱,一枝烛没有在铜钎子上插稳,直要往地上跌去。殷远一伸手臂,猛然接住,只是烛泪滴在手背上,他身躯微震,并未呼痛,将蜡烛交与宫女,自己起身,随我走出大殿。
  “不痛么?”去抓他手掌,翻过来看,果然印着几个殷红的印子。
  “皇上!”他面色一僵,收回手来。
  “怎么了?”我环顾四周,碧池边上,并无旁人。
  “臣……”
  “不要自称为臣了还是,”我看着他,“自称远吧,那才是你的名字。”
  “是,皇上。”他陪立在身侧,静了静,道:“皇上准备几时召见息金使臣?”
  “哦?”我皱了皱眉,如今他被身为上书房行走,专处理书案文件,这类事务,不宜插口。而我并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冷冷不言。
  “臣……远闻说宁远国使者早在息金之前进入帝都。”他犹不自觉,接下文道:“如今息金国使者已进京十一日,皇上将他们安置天都苑,便……”
  “便不闻不问?”我呵呵一笑,“远,别说这些了,不如和朕聊聊乌苏里的事儿?哪里和帝都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咬了咬下唇,纵然无奈亦不能拂我旨意,只得道:“乌苏里本是大漠里面的一大片绿洲,四面都环着黄沙筑成的山丘,风定的时候,那些沙丘就站在那里,好似一动不动般的,只是一旦夜晚狂风来袭,沙丘就会改变了位置,高的矮了,矮的平了,又或者平地上升出极高的新的沙丘出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总在变换,在息金语中,乌苏里意为‘盈缺之城’,因为它和月亮一样,总在变幻。”
  “驰骋在黄沙之上,想必很有趣。”
  他愣了愣,不着意的笑了,“黄沙之上马匹是跑不远的,松软的砂子会将马蹄陷住。只有骆驼才能稳固的在大漠行走。”
  “骆驼”我想起了息金国曾经进贡过的那种,巨大却温顺的动物,“呵呵。”
  “那里的汉人很少,我是和息金人一起长大的,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殷远的眸子不是很黑,不知是否是看多了黄沙的关系,深色里面沁出几分褐黄。
  “你想说什么?”我看着他,那一点点少年心事,尽在眼中。
  “远想求皇上尽快召见息金使臣”他跪在我脚下,然而头抬着,仰望我,“息金与天朝结盟已有二十年,皇上……”
  “起来再说”我扶起他,温言道:“最近朕忙于战事,又要筹备太妃寿辰,懒怠见外臣,故而将他们搁置了一下而已。待三日后寿筵一过,朕便处理此事,可好?”
  “谢皇上”
  “好了,天都苑的翻译之职你仍需兼任,明日朕叫人带你们在帝都多转转,帝都什么样子,你也没真正见识过吧?”
  “远还没有。”他现出神往的表情。
  “你会喜欢这里的,虽然这里和乌苏里不大一样。”我靠近他肩膀,低头,翕动鼻翼,风沙的味道已经渐渐淡去了,崭新的官服上留有衣料的气味。
  有人打着灯笼找了过来,我回身对他道:“出宫吧,禁苑一会就要落锁了。”
  而我随宫人而去,慕华宫内,还有一场“家宴”!
  待我入座,众人已皆在位上。“都别起身了”我笑道:“本是为四弟准备的接风宴,结果朕倒来迟了,实在不过意。”
  我正居主座,皇后居侧,太妃素食长斋,并不列席。除四弟刘延为主客外,陪坐的有,三皇叔刘稔,六皇叔刘懋,丞相任历学,皇后之长兄黄凯正,次兄黄凯杰。
  “皇兄既是来晚了,就该罚酒一杯才是。”刘延亲自举壶,在我杯中倾下,“这是臣弟从雍州带回来的玉沥佳酿,虽不及京中美酒醇厚甘香,倒也自有一番乡野风味。”
  “乡野?”手把金樽,宛尔,“雍州在四弟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派繁荣景象,哪里还得乡野两个字?也太过谦虚了。”
  “皇兄谬赞,若非皇兄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臣弟又那得于雍州偷安养闲?”他自取一杯道:“臣弟先干为敬。”
  他扬起脖子,倾尽杯中之物,喉结滚动,又倒举金樽示意,“皇兄?”
  呵,我亦起身,饮完,“果然好酒”我笑道,“为迎接四弟回来,在座也都干了吧。”
  众人便都随之举杯,我眼角扫过任历学,他亦正从杯上看我,君臣目光交会,若有深意一闪而过。
  “先皇遗命,陛下可还记得?”喝高了几分,席中退出“更衣”,任历学也尾随了出来。
  “朕记得”我将额头抵向冰凉的柱子,企图压过热量。
  “四王爷到底……”他才开口,却突然停住。
  “怎么?”我转过头去,见刘延也在廊下。
  四五步远的地方,他倚着红栏,似笑非笑道:“皇兄专逃席出来和任相说什么体己话呢?”他走过来,以额抵住我的额头道:“还真是喝多了?这么烫,皇兄要不要先回寝宫休息?这雍州的酒,或者还真是太烈了些。”
  “比宫里的酒而言,是霸道了些。”醺醺的酒意合着他身上衣香扑鼻而来,我心思恍然。
  “皇上恐怕不胜酒力,还是回寝宫休息吧,后日是太妃的好日子,不如那时再接着和四王爷品酒。”任历学走到一边,唤了内监过来扶住我。
  “呵呵”刘延笑着凑近我道:“也好,只是那时,皇上恐怕就非得一醉方休才可了。”

  骨刺*刘延

  梅妃果然有几分布置手段,寿筵各项安排均准备得停停当当,此时敬仁宫内礼乐大作,各宫的妃嫔与朝廷命妇均按品大妆,前来贺寿。太妃今日是寿星,位于正座,我与皇后居其左,而刘延则赐座于右。
  庭前内监道:“紫息殿梅妃到~~”
  一会儿,果然见她亭亭入殿,磕头下拜道:“臣妾恭贺太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本是极寻常的贺辞,只是由曼妙人儿道来便更多了十分曼妙。太妃听得慈颜含笑,忙命人为梅妃赐座。她也不推却,抬头宛然一笑,眼角眉梢自我身上掠过。
  刘延在一旁道:“听说今日的布置都是由梅妃嫂嫂操办的吧?”,又举杯道:“臣弟无以为谢,敬嫂嫂一杯如何?”
  此时宴席未开,各宫宫人以及黄氏血亲都尚未到场,他便要闹起酒来了,我朝他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倒是梅妃落落大方,起身谢道:“为太妃做些许事情,是臣妾身为晚辈的福分,四弟切莫提谢字。”
  “皇嫂既然不饮,那臣弟自己干了吧。”刘延身着朱红绣金锦袍,本来便衬得面如冠玉,喜气洋洋,又喝了酒,脸上越发泛起粉红来,倚在他母妃身侧,倒真是天伦和乐的样子。
  可真是欢喜的很啊,我心中冷笑,面子上却要放出十二分的长兄亲和的姿态来,吴同从殿后转过来,在我耳边轻轻几句。
  “呵呵”我扫了一眼殿下列席的众人,笑向黄太妃道:“吉时已到,开始吧?”
  献寿的舞姬随乐声而上……
  怀着稳操胜券的心思,笑也带着几分真出来,我和刘延,两人脸上均是盈盈,只是心意打算,可是走向两端。他就这么高兴么?手不释杯,目光紧粘着我,粘得我很是不自在起来,按耐着自己不准往殿外张望。
  “皇兄在想什么?”他不知几时拐到我身后,低下头,将唇贴在我耳边道:“皇兄在找什么人么?”微醺的酒气扑在我脸上。
  “朕没有”我不高兴的推开他,“朕去更衣。”
  他跟在我身后,好在宫人太监均在前殿伺候,后殿没什么人在。
  “皇上不用担心的”他靠在柱子上,“你的营卫的确已经成功伏击了我从北线调回来的兵马,彭提督的亲随也已经将内廷侍卫完全取代。”他闭着眼睛笑:“皇兄做事一向万无一失得很呢,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酒都不敢多喝。”
  “你!”我惊疑的瞪着他,“你怎么?”
  “我怎么全都知道呢?”他踉跄跌撞过来,抓着我的手臂,“大哥,我什么都知道的,不知道的人只有你而已啊。”
  “我不知道什么?”
  “唉”他叹息道:“你总当我要跟你争什么,其实我是不想和你争的。只要你喜欢的,都给你又如何呢?我这番心思,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我若是要这天下,当年何必老老实实被父皇发配到雍州去?我若是要这天下,去岁何必老老实实将兵权交出来给你伐羌?你真蠢,为何就是不肯多想想呢?”
  “你……你?”他歪了过来,我不得不将他扶住。
  “你看,你这么蠢,我还是喜欢你。”刘延抬起手抚我脸庞道:“真是费尽心思呢,呵呵,这四年我虽然不在你身边,可是你一定片刻也不曾忘记过我吧。你派来的杜兴,是不是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好生报给你知道了?”他咯咯的笑,把头埋在我胸前,“真是叫你为我操了不少心。从前在毓庆宫念书时候,你总是不肯搭理我的,这几年可好,你想必连做梦都会梦着我吧?哈哈哈”
  “你疯了!”我头脑里一片嗡嗡作响,不想再听下去。
  “可是,我很想你,哥哥,我回来看你了,你不高兴么?”
  “我又不想要这天下,他们就是捧在手心里给我,我也是不稀罕的。都给你好了,只要你别让我回雍州,只要在京城,什么地方都好。”
  他纠缠着我,“你不喜欢男人么?可是你还不是碰过孟叶凡?我难道还不及他?”
  我忍无可忍,将他重重推倒地上,“疯子!你是我弟弟!”
  “那又怎么样?”他火热的掌心又贴了过来,唇红得要滴下来一般,“你看,我什么都给你了,黄家的人那么逼我,我还是为了你退到雍州那种鬼地方去,我把所有的弱点都掏出来给你看,你还不放心么?你还要我如何?”
  “我要你滚回你的雍州去!再也别叫我见着你!”我摔开纠缠,想要回到前殿。
  “哥哥!”他尖叫一声,我只觉得胸口锐痛。
  他将沾了血的匕首从我胸口抽了出来,暖烘烘的液体顺着刀槽,滴在我手上。他靠近我的脸,眼睛异常明亮,柔声说:“皇兄,这下子你不能叫我走了吧?”
  我听见殿内哄乱的哭叫,听到彭超毅说话的声音,还有御医,皇后,太妃……太多太多积压在一起,直至我什么也分辨不清,世界便整个安静了下来。
  昨日钦天监并未有报说紫微殒世吧,这样想着,发觉自己还能动,拼命抬了抬身体。
  “皇上!皇上醒了!”有人觉察到我的动静,一叠声的叫。
  “别吵!”想要训斥,可惜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
  “皇上!”彭超毅亦守在床前,见我醒来,焦灼的眼神焕起喜意,一面令太医替我把脉一边道:“皇上放心, 情势均在掌控之中,微臣封了宫门,所有黄氏家人都已暂押地牢,无人得出。”
  “嗯……”我阖上双眼,一片无力。
  却听得外头人声嘈杂,有人道:“娘娘,皇上刚刚醒返,太医正在里面伺候,还请不要进去。”
  “让开!都给我让开!”结发五载,我从未听她如此大声呵斥过人,想必是此时情急,厉声之中似乎还带着泪意。
  “皇上?”彭超毅看着我,等我示意。
  “叫她进来吧。”
  她仍是身穿寿筵时的大红礼服,只是神情哀戚,不若当时座中的仪态端庄。
  行至榻前,尚未开言,便跪下。
  “太妃昨晚已经自缢。”
  “……”头斜在枕上,疲惫的看她,那个妇人身在深宫三十年,也曾一时盛极,而今究竟落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