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





换了三百元钱,当然那时候三百元已经是笔不少的钱了。后来,这几根金条和金戒指,都被他一点一点地拿到银行,换成了儿子们的奶粉钱。三个儿子,嗷嗷待哺,小嘴虽然不大,细水长流,也流进了几根金条,流完了从邵家曾祖父手里传下的最后一点积蓄。
  邵家当时租的是齐府的三进东厢房。三进东厢房是齐府老爷住的,不但房子大,门口的过厢也大。过厢本是厢房外的小门厅,供主人进房前换鞋宽衣的。一般民居的过厢都不大,里面会有一个衣柜,几张用于换鞋的凳子。但齐府是大户人家,又是三进老爷的住房,厢房和过厢都建得比较大。东厢房的过厢把整个连廊都包了进来,过厢里放了一张圆桌,老爷太太不但可以在这里换鞋宽衣,还可以喝茶叙事。
  邵家租下东厢房后,在过厢里放了一张床,给邵长河住。结婚后,老两口就搬进过厢,长河月清住进了东厢房。
  邵长河与月清结婚时,还是一个每天只知闷头干活的小伙,而月清还是一个女学生。她自小受到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百般宠爱,由于家庭的突然变故,一下子把她推向了另一种生活,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她都没有做好为人妻的准备。
  新婚之夜,月清一定要等长河睡下后,关了灯,才肯脱衣上床睡觉。上床前她把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前的椅子上,才钻进被窝,这些都是在女校住集体宿舍养成的习惯。她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下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上,只留下鼻子在外面呼吸。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长河躺在床上装睡,其实一直眯着眼睛偷看自己的小妻子。他觉得月清和别的女人不同,胸前平平的,像是一个小女孩。
  一个娇滴滴的女学生,嫁给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邵长河。一个不谙人事,一个也不知道多少。两人真像住集体宿舍的同学,晚上关灯睡觉,早上天亮起床。月清坚持要一人一床被子分开睡,长河也不好意思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也常常在夜里悄悄把脚伸进月清的被窝,可碰上了自己小妻子的身体,总觉得她像冰一样的凉。终于有一次长河坚持要亲亲月清。亲完后,月清竟然对着长河的脸打了一个喷嚏。
  虽然已经结婚了,可月清在新婚的日子里还是常常手捧一本书,久久地坐在窗前,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在做梦。月清在父母亲生病期间一直住校,不会烧饭,不会缝纫,不会操持家务,只知道读书,如今在邵家好像是一个客人。好在她有一个好婆婆,邵长河的母亲是贤惠至极的女人,由于生长河时大出血,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再也不能生育。她把月清当做女儿看待,看到这个常常手上捧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中学生,她不急不躁,一天一天手把手地教月清烧饭缝纫做家务。慢慢地引导着月清为人妻,她说自己迟早要死的,将来要靠媳妇支撑这个家,还要为邵家生儿育女。
  月清慢慢地适应了这个家庭的生活,逐渐从一个女学生过渡到长河的妻子。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一个幕间休息,人生的角色又改变了,她怀孕了,那一年刚到十八岁。
  和长河分被窝睡了一段时间,长河天天睡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她却慢慢地睡平稳了。长河生气了,他一生气话更少,晚上一上床就要关灯,让月清没办法看书,也只好陪着他早早睡下。这时,月清在婆婆的暗示下,也知道自己应该尽人妻之责了。
  那时已是深秋,在小洋楼里长大的月清,有经常洗澡的习惯。邵家哪里有洗澡间,更没有暖气,月清只好忍着好几天才洗一次澡,而且只能在房间里洗。婆婆怕月清受凉,就不停地给她续热水。那天,月清又在洗澡,婆婆提了一桶热水让长河送进去,长河犹豫着,被母亲一把推了进去。只听见月清在房间里一声尖叫,很快长河红着脸出来了。当晚长河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两个小夫妻水到渠成,月清终于真正地变成了他的妻子,可她一点都没有体会到做人妻的乐趣。而长河得寸进尺,夜夜乐此不疲。很快,月清就怀孕了。
  第一次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月清瘦,盆骨小,可孩子也不大,还不到六斤,但生下的却是个女儿。长河要求再生一个,尽管月清对于再生一个很害怕,但她不得不答应。月清才十九岁,还是一个大孩子,长河又不会体贴女人,月清还没有体会到为人妻的乐趣时,就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由人妻迅速转变成人母。为人妻时,还可以受到丈夫的宠爱,可为人母了,就要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到那个婴儿身上。每天夜里几次起来为孩子喂奶,把个小月清弄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
  “造”孩子的过程,对月清来说,是痛苦的。每一次双方都弄得满头大汗,长河是忙活出来的热汗,月清却是痛苦的一身冷汗。每一次月清都是咬着牙坚持着,当冷汗满身的时候,就会不时地催:“快完了吧?快完了吧?”在这种催促下,长河也毫无乐趣可言。不过,这时他要的不是乐趣,而是儿子。
  月清又怀孕了。当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她竟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晚上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那时候,月清确实睡了一段时间的好觉。自从月清怀孕以后,长河的母亲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让长江再碰月清,甚至自己晚上陪媳妇睡觉,让长河跟他爸一起睡到过厢里。全家人都把月清当成中心,精心地照顾着媳妇,企盼着她早日生下一个儿子。
  可是,她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又是女儿,月清当时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那天当护士把刚出生的女儿抱到她手里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苦难远远没有结束,噩梦又开始了。
  知道月清又生了个女儿,长河立刻从医院回了修车铺。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不,准确地说,是冷漠。
  出院以后,月清每天面对着冷若冰霜的丈夫,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邵家的事情,这种痛苦连月清自己也说不明白。
  生完两个女儿,月清已经从小布尔乔亚变成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整天围着两个女儿转,转得她心灰意冷。那时公公婆婆虽然都还在,但公公已是年老体衰,不能工作了,他有严重的哮喘病,天气一转凉,家里整天都是公公的哮喘声,而且那喘声中总是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叹息,每一声叹息都砸在月清的心口上。
  邵长河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养家,每天工作时间都很长,但家境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喂完两个孩子的奶,月清已经变得像一棵脱了水的白菜,越来越干瘪,那张曾经白皙的脸,如今像落了一层霜。这样的家境里本不允许她再生孩子了,可邵长河怎能允许邵家在他的手上断了香火?他一定要月清给他生一个儿子。
  一开始,月清还是被动地忍受着,可每一次的过程,月清的感觉和受刑差不多。而长河身为人夫,几乎没有体会过夫妻性生活的乐趣。
  从心理到身体月清都在极力反抗,尤其是心理上存在着巨大的障碍,身体上就有了条件反射。第一次反射出现时,连月清自己都不明白。
  那天晚上,月清躺下刚半迷糊状态,长河的一只手就伸过来了,先在月清干瘦的乳房上摸了几下,就顺着身体往下滑。这时,月清突然身体直挺挺的发硬,两条腿紧紧地夹住。长河翻身起来,压到月清身上,这才发现月清身体僵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邵长河只好翻身下来,等一会儿又想上,可整个晚上只要一碰月清身体,她立即就僵硬了。
  渐渐地月清忍受不了了,她开始反抗,几乎夜夜都在抗拒着长河的进攻。只要长河碰一下她的身体,她立即就会打一个寒颤,全身龟缩一团。她还把自己所有内裤的松紧带换成布绳,打成死结,有时候长河要强行解开而月清不让,死结越系越紧,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月清不得不用剪刀剪断它。夜里,老宅里人常常被月清与长河搏斗和哭泣的声音吵醒。
  后来,无法忍受的月清以死来抗议了。一天夜里,长河又来进攻,月清翻身起床,将准备好的一碗腌咸菜的卤水喝下。长河伸手来夺碗时,已经来不及了,吓得长河一把抱住月清,一个劲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啦——来人啦——”那声音十分恕?br />   在邻居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月清被送到医院去抢救,在洗胃的时候,月清死死地咬着牙,一心想死。医生看到骨瘦如柴的月清,都不忍下手撬开她的嘴。婆婆把素兰、素梅带到床前,让她们跪下,自己也在床前跪了下去。两个女儿的哭声和婆婆的呻吟声,让月清心软了,医生乘机将管子插进了月清的嘴巴里。
  那以后,月清又多次以自杀来抗议。除了喝卤水,还吞过金戒指。有一次是上吊,当她把绳子挂上床架时,床架竟然断了。几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就是因为婆婆日夜监护着她。
  月清的婆婆是个勤勉的女人,一辈子围着丈夫、锅台和洗衣盆转。直到晚年,她仍然感到欠着丈夫的,在她不能再生育以后,丈夫没有遗弃她,也没有娶二房。今天,儿媳妇生了两个女儿却不愿再生了,这不是让邵家断后吗?
  这个贤惠的婆婆,没有责骂儿媳妇,给儿媳脸色看,而是把自己变成了媳妇,默默地做着家务,带孙女儿,照顾儿媳妇生活。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将饭盛好,端到媳妇手上,最好吃的也给媳妇留着。每天早上媳妇一醒来,她已经把洗漱水送到床前,晚上媳妇躺下,她总要到床边替媳妇掖掖被子,问问冷暖。
  这是月清无法面对的,这个每天几乎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的可怜的婆婆,让月清心都碎了,她终于停止了反抗。此时的月清,瘦到只有七十斤,除了枯黄的长发,身上已经看不出女性任何特征了。
  大女儿三岁的时候,月清又怀孕了。
  这次一怀上反应就特别大,每天清晨醒来就是呕吐,几乎把肚子里的苦胆汁都吐尽了。后来什么都吃不下,呕吐就变成了干呕。肚子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可呕吐的感觉又特别强烈,每一次呕吐就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干嚎,一声声痛苦的嚎叫。
  那段日子,整个老宅都听得到月清的干呕声,大家的胃口都被搅坏了。这样的呕吐,月清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才好一点。这时候除了那渐渐大起来的肚子,月清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很快,月清又“胖”了起来,先是肚子迅速胀大,后来两条腿浮肿起来,腿上的静脉变得像一条条蚯蚓趴在腿上。医生说,这是静脉曲张。到怀孕的后期,月清连呼吸都困难了,那越来越大的肚子,先是顶着胃,后来就顶着肺了,她只能整夜整夜地坐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把月清折磨得真是九死一生。
  见月清的肚子比一般的孕妇大,婆婆心里又开始打鼓了。按照她的经验,肚子大而圆,一般都是生女儿。婆婆担心极了,害怕媳妇又生女儿。
  在怀孕的后期,医生听到了两个胎音,她告诉月清,可能是双胞胎。听到这个消息,全家都欣喜若狂。婆婆想,双胞胎,怎么也会有一个是儿子吧?她无数次地到东门外的万佛寺去拜送子观音,还求回来香灰用水冲着让媳妇喝下,说特别灵。月清已经麻木了,为了能给邵家生儿子,她不信这香灰灵,但也得喝那苦苦的香灰冲成的水。
  终于临产了,生产的那一天,月清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了,但又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进产房的时候,医生告诉邵家人,由于体质太弱,又要生双胞胎,生产过程有一定的危险,又是要邵家做好思想准备,又是要邵长河在一张纸上签字。
  那天,全家人都站在产房门外,听着月清的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婆婆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喊着:“月清啊,好媳妇,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啊!我已经为你烧了香了,观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保佑你的儿子。”孩子还没生呢,婆婆就已经认定了是男孩。
  一直到下半夜,折腾得半死的月清终于生下第一个孩子。
  等在产房外面的家人听到孩子的哭声,都高声地叫起来:“是儿子吧?是儿子吧?”整个医院走廊里,都是“儿子——儿子——”的回声。
  一位护士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喝斥道:“叫什么?深更半夜的,你们还让不让别的人休息?再叫,我就赶你们走了!”
  产房里助产士擦擦孩子身上的羊水、血污,掀起他的小腿看了看,然后对产床上侧头盯着那孩子的月清说:“有小鸡鸡。”
  已经非常虚弱的月清听到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朝着产房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叫道:“是——是儿子!”就晕过去了。
  月清的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