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
“对。”提到补丁,牧师又将袖子翻过来,指着袖子上的两个补丁:“就是这两个补丁。你是知道的啦,那是出于一种很无聊的心态,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刚巧就在这个部位有两个补丁,为什么不剪一块面积大一点的皮革,可以同时盖住两个洞?对于这一类的事,我可说是一窍不通。可是由于它实在是太奇怪了,所以引起我的注意。”
“或许两个洞是在不同的时间造成的吧,牧师。”
听了鲁奇和牧师两人之间的对话后,皮柯特警官认为鲁奇只是勉强牵就牧师的说辞。皮柯特有一头硬而直的黑发,一根根直立在头顶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不时受到惊吓一样。
尽管皮柯特认为鲁奇一味地迎合牧师,可是牧师自己却浑然不觉。
“也许就像你讲的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将两个洞用一块补丁补上的作法比较聪明。”牧师说。“可是我敢发誓那是同时破的。我常会感觉所有的这些小细节都有它的目的,你知道的。一个人做事最好不要太过于锱铢必较,如果抱持这种想法来看事情,最后往往会导致奇怪的结论。可是,有时候我就是想不透。请将夹克包好交给我,我要把它带回家,找出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说完,牧师便将夹克交给皮柯特警官,同时示意他用牛皮纸将夹克包起来。
皮柯特以征询的眼光看着鲁奇,鲁奇点头认可。
“牧师,我让皮柯特警官送你回去,”鲁奇说:“你不介意吧?”
牧师听了皱起眉头。
“我宁可一个人回去。我必须和我的家人商量这件事,家里的每一个人在这里都住很久了。”
“没错。”鲁奇的语气充满关爱。“这也就是我派乔治和你一起走的原因。他是我的资深助手,是一个很谨慎、不多言的人。”鲁奇的口气坚定有力,眼光中带着胁迫的意味,他直瞪皮柯特。“他的个性非常内敛,所以你们几乎不会感觉他的存在。”
艾佛瑞牧师还是举棋不定。
“我很容易就能将原因找出来,”他感伤的说。
看到牧师这个样子,鲁奇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他考虑了一会儿。
“不行,”他终于说:“我不敢这么做。你也知道,这可是证物。将来在开庭的时候,必须将证物提呈法庭。乔治曾经签名担保取得证物,所以他不能够随意把夹克交给别人。”
“很好。”怀着谅解与慷慨的心情,牧师最后让步。“既然是这样,警官,你和我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我们一起走吧。不过我敬爱的警官,我必须先警告你,这么做对你来说恐怕会很痛苦、很尴尬。”
皮柯特警官两眼茫然、面无表情地看着牧师,但他毕竟也是个洞悉人情世故、经验丰富的人,在他对一件事没有把握,或者是持怀疑态度的时候,他总是后退一步,保持沉默。一般而言这种态度相当有效。
这两个不太搭调的人走后,坎比恩递给鲁奇一支烟,他自己也拿了一支。
“你可以相信他的,”坎比恩对鲁奇说,“事实上,你还是相信他,实在是出人意料。当然,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决定这样做。”
“如果是你,你不会这么做吗?”鲁奇的回答很坦然,他用细长的手指将自己的头发梳理一番。“我了解他那种人,”鲁奇说。“那种人不多,和是不是教会中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一个老女人除外。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那个女人在雷顿街开了一家修道院。那时她是孤家寡人一个,信教信得很虔诚,严守与执行教会所有的戒律和活动。”鲁奇用手指为自己比划了一顶修女戴的头巾,再轻轻地描绘了一个摆荡的十字架。“可是当时却没有人跟着她做。那个时候,我最熟悉的人是个可爱的老头,他在藩庭顿市场有一个鳗鱼摊。那种人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你到处看得到他。你所知道的就是,任何即使是你连母亲都没有办法信得过的事,你都可以相信他们。他们的行为必须非常的诚实可靠,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坎比恩认为,鲁奇刚才说的是属于警察智识的领域,对他来说却是新鲜事。
鲁奇叹了口气,他转向办公桌,桌上堆积着文件。
“可是在另外一方面,他们在好友面前的表现却一无是处,”鲁奇愉快地说。“看看他们,以一般的标准来说,他们在外面是很不安全的。他们很可能常倒在水沟里挨饿,上每一个骗子的当。可是,他们如何了?他们一蹶不起了吗?他们勇往直前,一摇一摆如同一个喝酒过量的醉汉奋力往前走,好像耳中有人下了旁人听不到的指令。他们插手他人的丑事,然后急速脱身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们看尽所有人世间的丑陋与沧桑,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吓到他们。他们交出所有的东西,从来不求回报。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识其真性。那个老人家一和我说话,我就看出来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会找到真相,他一定会的。”
在角框眼镜后面,坎比恩的眼中已失去光彩,慢慢变得晦暗。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呢,”坎比恩质疑地说:“在那个家里,谁会把夹克偷偷拿出去给杜德斯呢?”
鲁奇翻动桌上的文件,然后头也不抬的说话:
“除了那个女孩之外,有谁可能干这种事?”他慢慢地说。“如果不是她,就是她那个新男朋友,而那个人好像已经消失了。”
“你错了。”
“我希望是我错了。”鲁奇笑笑,抬头看看坎此恩。“也许是一个魔术。”
“也或许是口袋里的另外一张牌。”坎比恩说。
第四章 丑角牌
戈尔里太太神色慌张闯进鲁奇的办公室,就好像急忙赶赴某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出事现场,也有点类似在事先毫无准备的心理下,被人一把推上舞台的演员。她年轻健美的身材的每一条曲线、肩上紧裹的骆驼毛外套摆荡的袖子以及优美的颈部线条,无一不充满了戏剧效果。她没戴帽子,头发染成黑色,可能由于刚烫不久,依旧呈大波浪形状,整齐盘绕在头上。一对明亮的大眼看起来纯真无邪,唇部的线条被鲜红的胭脂烘托得更加柔顺、妩媚。
“我必须亲自跑一趟,鲁奇先生,”戈尔里太太不多说客套话,开门见山直陈来意。“我看到他了,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我的意思是说,你是想得到的,是不是?”
戈尔里太太的音质很柔和,带着伦敦口音,就好像泰晤士河的河水流进了池塘里,这种声音不是不好听,只是听起来有种浓厚的混浊感。
“我告诉比尔·史兰尼警官说,我一定得亲自来一趟。我说:‘我最好马上赶过去。’我的意思是,伯特和我当然都希望尽我们的能力帮忙。我说:‘在我们家门口的阶梯上,在这样的大雾里谈这种事,对我们来说似乎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说那会让你有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对不对?你会有种不安全的感觉,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有安全的感觉。你知道吗,我晚上都会睡不着觉。就算你给我钱,我也睡不着。我看我今天晚上是一点儿也没办法睡了。如果早知道会出事,我昨天晚上恐怕也没办法睡了。同时………”
“可是你现在看起来还是很迷人。”
说话的同时,鲁奇用眼睛睨视戈尔里太太,他的眼神足可挡住一列高速奔驰的火车。滔滔不绝的戈尔里太太突然噤口不语。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好了,我说什么不重要,你到这里来不是要听我说这些的,是不是?你是要来回答我们的问题的,我说的没有错吧?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们都可以省略,所以,现在请你坐下来。”
说完鲁奇对戈尔里太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并挥手示意要她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再偷空对坎比恩挤了挤眼。
“现在,”说话的时候,鲁奇自己并没有坐下,而是趴在笔录本上,看起来就像是体型硕大的马蝇,在戈尔里太太面前张牙舞爪。“姓名,年龄,职业:酒馆负责人的妻子。史兰尼,这些资料你都得牢记在心,我们也一样。”
鲁奇的眼光先越过戈尔里太太头部,看着她身后魁梧的便衣史兰尼,再回过来看着戈尔里太太。
“好,那么,你是曾经看过死者了,对不对,小姑娘?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唉,我的意思是,我正打算告诉你,所以你必须仔细地听哟,你会吗?我需要隐藏什么事吗,没有这个必要嘛,对不对,光明正大就是光明正大,我是打算告诉你们的。我们在开店门的时候看到的。”她的声音很温柔,具有安抚效果,可是一开始后就没完没了。“那时候,我正拿钥匙开酒柜,回头一看的时候,就看到他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是他?”
“噢,我有眼睛,是不是?”她说话的口气不再过分夸张,而是带点防卫性,可是却充满了机智。“噢,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个嘛,是这样的,你知道,比尔——我是指史兰尼警官,已经告诉过我他的长相了。我的意思是说,史兰尼警官今天到我们店里来,问我是否在酒吧里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那个人的人,因为我见过,所以很自然地,我就承认了。我是想帮忙的,如果你们不愿意,那就不要听好了。伯特和我还不愿意上证人席去作证呢!这种事对我们的生意,可没有什么好处。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看见两个人,他们走进……”
“两个人?”
鲁奇的口音突然升高八度,额头上的眉毛快窜上额头了。戈尔里太太身后的史兰尼也做个手势证明她所言不虚。他们让她讲下去。
“当时我正忙着,所以没有特别留意他们,我以为他们刚下火车。那时灯光不够亮,所以我告诉伯特——他在离吧台远远的酒厅里——我要他换一个大一点的灯泡,我才好做事。这两个人一直都在讲话,其中一个人——不是被杀害的那个,点了两杯琴酒。”
“当时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人吗?”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根本还没开始营业呢。”
“他们是约好了在你的酒馆碰头,还是两个人一起进来的?”
“他们是一起来的,我刚才就说过了。唉,鲁奇先生,你听话要听清楚。他们进来之后就很小声交谈,神秘兮兮的,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有事。我在酒馆里已经待了五年,你也可以说那是我自己的酒馆,所以早就学会察言观色。顾客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应该走开,我早已经一清二楚。所以那天为他们送上酒之后,我就去找伯特拿电灯泡去了。回来的时候,我恰巧看见那个小个子——他穿着剪裁合身的运动夹克、头戴绿色平顶卷帽,也就是史兰尼警官向我打听的那个面貌清秀但却苍白的人——匆忙冲出酒馆的大门,同时将他的手臂从另外一个小伙子的手里抽出。”
“把手抽出来?”
“是的,你也是知道的啦,就是甩开他嘛。”
说到这里的时候,戈尔里太太顺手做了个手势,将她那只戴着金手镯、雪白浑圆的手腕从骆驼毛袖子里抽出来甩了一下。她手腕上的金手镯发出叮当声响。
“另外一个小伙子在他甩开手之后,就在后面追赶。那时,他突然看到我,又警觉到他还没有付帐,匆忙之间丢了十先令在柜台上;之后,他又继续追前面已经跑掉的那个家伙。整个晚上我都在等他回来拿找的零钱,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谈些什么?”
“鲁奇先生,我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听客人谈话对我来说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知道吗?我没有听到什么。而且,当时店里很吵,伯特在酒馆里放了一架无线电收音机,他是用它来听广播剧的,当时收音机也是哇啦哇啦吵个不停;除了收音机之外,街上还有一支乐队在唱歌,在街上大吼大叫的,还有,我自己心里又想着电灯泡的事……”
“事实上,那一带还是像以前一样,像个鹦鹉笼。”鲁奇有气无力的说。“第二个人的长相怎么样?”
戈尔里太太用舌头抵着牙床,嘴里啧啧有声。
“我希望当时我认真看了,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是个凶手,你明白吗?他很高,看起来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完全一副绅士模样,你可以想像得出他的样子吗?他可能在海军待过。叫酒的时候他会露出笑容,可是却不是在对我笑。他不知道我是哪种女孩子。”
“他的发色是深还是浅?”
“我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一直戴着帽子,我只看到一对棕色的眼睛。虽然他很年轻,可是他看起来很有份量的感觉。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