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





闹区,正沿着一条几乎是废弃的漆黑街道移行。他只觉得街道两侧耸立着高大的建筑物,但却没有办法辨别这些在晚间关闭且熄灯的高大房屋,究竟是仓库还是办公室。
  突然,一行人停了下来,坐在椅子上的他猛然向前冲,吓了一跳。口琴发出一阵长鸣,继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他可以感觉出包围在四周的紧张气氛。这个时候,他左侧的那个家伙突然间咯咯咯愚蠢地笑了出来。
  一顶装饰着银色羽毛的头盔在朦胧大雾里浮现,是一个警觉而谨慎的执法警官。他向他们慢条斯理地说道:
  “打包过夜吗,杜尔?”
  “是的,警官。真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夜晚,待在家里要暖和多了。”
  乔夫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活力,答话者的声音来自身后,他推断是那个“大靴子”的声音,因为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握着轮椅的把手,而椅身在晃颤。他说话的声音出奇轻松与曲意逢迎。
  “你们就快到家了。”警官感性地说:“你们带了什么?”
  乔夫试图透过头上包着的围巾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双铁手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形下抓住他的肩膀;他感觉出所有环绕在四周的恐惧气息。但在这种场合,大靴子似乎出奇平静。
  “只是可怜的布林奇,警官。”他用吓人的语气透露:“在发寒颤,他有病。”
  “我知道了,好吧。”警官不慌不忙以谦让的口气对这些身体有残缺的人说,“晚安,各位。”
  警官踩着稳健威严的步伐离开。
  “晚安,警官。”   
  警官走了之后,大靴子脸上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他说话的音调上扬,带着警告的意味,试图压制其他人的蠢蠢欲动。
  “走了,汤姆,你没有问题吧?动身了,艾尔朱利斯。布林奇这个时候应该在床上了,该在床上了!”
  一行人迅速动身。经过刚才的事以后,小侏儒的口琴只能吹奏出一些破碎的调子。大靴子边走口中边念念有辞地低声诅咒了一会儿,并用一种慑人、压抑且残忍的口气说出一连串脏话。乔夫听到大靴子提到好几种像是毁灭的情况,对他来说其中有些听起来很新鲜。这次小小的意外事件就像是引言,透露出许多意义,乔夫明白,他必须对付的人只有一个。
  由于危机已经过去,这支乐队的活力又明显增加。在乔夫左边,也就是刚才咯咯蠢笑的那个傻瓜,因为紧张而有点歇斯底里,结果被大靴子一脚踹在小腿上才安静下来。踢过之后,大靴子又迈开大步继续前行,几乎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小乐队一行人从黑街再转入前后两端均被灯火以及吵杂声音掩盖的街道。
  更贴切的说,这是一个市集,有点艾尔塞席耳广场缩影的味道。这一类广场星罗棋布,散落于大伦敦市的各个贫民区中。在以往,这些广场为罪犯与负债逃犯窝藏的所在,乔夫认为这种市集至今之所以能够持续存在,主要是受到传统习俗与特有顾客的保护所致。市集里排列许多摇摇欲坠的破烂摊位,摊位顶上覆盖着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防雨布顶篷。街道里杂乱无章的道路两旁,各自挤满许多发光的灯泡,照得巷子里灯火通明,地上铺陈的商品自峨螺以至内衣裤应有尽有,曝置于弥漫煤灰的空气中。商品后方是门面简陋的商家,各家店铺前门大开,灯光昏黄,各自放出怪味抖缩于雾夜中。
  乐队尽可能将队伍维持在街道中间,同时紧密环绕着乔夫的座椅,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些乐队成员的庐山真面目。其中有些人在他看来觉得颇为面善,因为那天下午在克伦街上,他曾经看过。刚才那个咯咯发笑的人原来竟是个驼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大多数驼子稍高一些,他的长下巴像个小铲子,一头细长的头发在走路的时候,随着步调不停前后摆动。走在乔夫身边的是个独臂人,他和乔夫之间的距离很近,他可以很清楚看见他缺了手的袖子前后大幅度摆动。为这批人在前做先导的是个双脚不良于行的人,他拄着一双拐杖,身上包覆一件粗布蔽衣,步履灵活轻盈,行动出奇的矫捷。当这群人穿过市集时,没有任何摊贩与他们寒暄,更没有人和他们开玩笑,甚至没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们。
  这支外形奇特的乐队突然间来到市集的终点。他们动作灵巧的穿过两个摊位之间,再次隐身没入黑暗里,之后走进了一扇大门。大门旁是一家蔬菜水果铺,铺子已经快打烊了,窗户上部分的木板窗套也已放下,但是,人行道上还是撒满了枯菜叶和湿烂的稻草。
  门后的走廊窄小又阴冷,还有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潮湿的气味,是一种代表都市贫穷阶层的特别味道,也是一种不协调的怪味。走道上虽然漆黑一片,但是一行人的脚程却丝毫未见迟缓。队伍走入大门,一如老鼠钻进地洞。此时的乔夫只感觉到他坐的小椅子不停上下颠簸摇晃。走廊尽头又出现一扇门,门突然自动开启,乔夫随即发现他已经在照亮通往地下室阶梯的昏暗灯光的正前方。这时他停在阶梯口,心里七上八下的,而其他的人却以一种好像经过长时间训练的轻松姿态,毫不犹豫地绕过他,走下在他感觉上很危险的楼梯。
  乔夫发现自己面对着一间看来既宽敞又阴森的地下室。与走廊里完全不同的是,室内很暖和,空气中洋溢干燥泥土的健康气息,看来这里应该是一间工具储藏室或着是谷仓之类的。他对这里的第一个深刻印象是整洁,屋里所有一切东西的安置井然有序、朴素。室内很宽广,面积与地上建筑物尺寸一样,非但是面积大,高度也不低,大约在十尺上下。四面墙壁全漆上白色涂料,显得很洁净。屋顶是一片黑色,没有天花板,所以顶端的椽木看得一清二楚。室内有一座显眼的大铁炉,炉中炙热的火焰照得炉上的铅闪闪发光。炉火四周围绕着一圈座椅,其中有购自旧货商的椅子,也有高背椅,椅子上盖着粗布麻袋做为装饰。椅子后面并排三张粗厚原木做成的桌子,上面铺着干净的报纸。原木桌的两侧,各有长条座椅一张。远处,沿墙壁有几张堆着军用毛毯的长沙发,整整齐齐呈现在远端。
  乔夫一眼就辨认出来,他曾经看过类似的地方,那是在战时服役的时候,当一个连长期据守某些据点时,连上必定会有一位优秀的士官长带领众人掘壕自卫,而地下碉堡往往就是这种既整齐又质朴的景象,到处都呈现出一种训练有素与独特风格的迹象,整齐划一,视线之内看不到垃圾或者是杂物,四周墙上挂满装着士兵个人财物的小包裹,与乡间的老旧茅屋或铁匠铺内的感觉非常相似。室内完全是一种单身家居的摆设,是一种原始而又充满男性气息的风味,但仍保有文明的痕迹。
  正当乔夫在仔细审视这个地下室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恐怖至极的尖叫声。叫声是从他的下方发出的,听起来既尖锐、又狂野,而且有点恍惚。声音正是来自小侏儒。身后抓住乔夫座椅的一双手,在叫声乍起的同时突然往后抽缩,于是小椅子开始沿着陡峭的阶梯往下落,然而乔夫却没有力量脱离或控制下坠的椅子。
  这个野蛮的举动,极其疏忽和鲁莽,乔夫因之所受到的惊吓,远超过忧虑身体受到伤害。他束手无策,无法拯救自己,身体的重量加快小轮子旋转的速度,他身体向后转,背脊弓起,以避免跌到砖块地板上时,头部先着地而受伤。慌乱间,他发现——他隐约感觉并非完全出于奇迹,而是在椅子下冲时一些操控座椅的特殊灵活技巧——他的旋转小座椅并没有失去平衡,只是在落到地上后拼命向前冲,冲过四周惊呼的众人,撞上一堆沿着墙壁堆叠、塞满废报纸的麻袋。它们摆放的位置真够幸运的防止了一件意外发生。如果没有这堆麻袋,这辆旋转小座椅必毁无疑,就更别提他身上半身的骨头了。在小侏儒停止那种听起来要命的愉快凄啸之前,他就知道结果必然很凄惨,这种情形那个小家伙必定已经练习了很多次,也许每天练习。
  乔夫觉得自己很虚弱,嘴上所贴的胶布几乎使他窒息,而且在温暖的地下室里,头上戴的那顶羊毛编织的帽子也不断刺激头皮,让他难以忍受。他很害怕,一度觉得自己快要晕厥。就在这时,他身后一阵劈哩啪啦的沉重脚步声,踩在地板的砖头上往他这里走过来,乔夫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来者靠近他并弯腰查看。
  乔夫仰起头,目光初次接触这加害他的人。他看到一具中年、佝偻、颤抖、但行动自如且非常硕壮的躯体。他的肤色很恐怖,白得有点吓到乔夫;他头发剪得短短的贴在头上,头上的白发与身上的皮肤颜色一致,因而几乎无法区分两者。他戴着一副遮住眼睛的黑色墨镜,那说明了他的特征——他是个白子,也就是少数身体上缺乏正常肤色的不幸人类。他也是首次审视他的俘虏。昏暗晦弱的灯光适合白子虚弱的眼睛,他慢慢转动椅子,以便能更仔细观察乔夫。 




   

第六章 秘密




  “比尔,孩子,你过来。”大靴子现在的声音已经比刚才略高。从口音判断,他与那两兄弟的腔调都不算是伦敦腔,而是源自伦敦北方海岸的一种更柔和、更自然的腔调。“现在,你仔细的看,他是谁?”
  乔夫也同时盯着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他的五官看起来有点不太正常,脸上看起来好像涂了一层阴影。乔夫却表露出一种奇特的热切神情,等待他的证实。比尔慢慢靠近他,眼光往下凝视,随后他笑了。
  “真是天知道。我不认识他,是杜德斯的朋友吧,我想。工头的长相不是这种德性。如果这个人是他,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当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了。”
  乔夫再次努力,这次他成功的站了起来。大靴子走过来单手就把他推了回去。乔夫感觉到他的力道宛如一匹马在后面推它。
  “你安静坐着,行不行?”他命令。“我认为我们必须搞清楚你是谁。”
  他一把扯开乔夫身上穿着的外套,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一阵摸索。驼子搬过来一个茶叶箱,把箱子倒转过来当做桌子。白子把从乔夫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井然有序地陈列在箱子上。他们这些莽撞的举动,聪明如乔夫者是不会试图抗拒的,他静静坐着,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乔夫不是一个喜欢随身带着一大堆东西的人,尽管如此,这一阵搜索也找出相当可观的东西:他的皮夹里有好几镑零钱、一本支票簿、驾驶执照、一本小记事簿、一条绣着他名字的手帕、一枝铅笔、一个香烟盒、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张原来的信封已交给杜德斯的信笺。
  在这些琐碎物品里,唯一显眼的东西应该是一套照原物尺寸缩小仿制的勋章,是他早上从珠宝商那里取回来的,原本打算戴着参加晚宴。大靴子对这些勋章很感兴趣,研究了老半天。显然,他对勋章象征的意义知之甚详。他带着崇敬的态度,抚摸一枚“国会议员”勋章上白紫相间的绶带,摩娑的同时,他脸上忧郁神色更浓了。
  把玩一阵后,大靴子依依不舍地将勋章放在一边,小侏儒兴高采烈地伸手便取,看到他的动作后,大靴子一巴掌往小侏儒的大脑袋上拍下,疼得他裂嘴大叫不已。
  洛依用手指轻抚他自己珍藏的勋章,他的勋章是正常大小尺寸,其中包括一枚在他尚未出世前就已爆发的战役的勋章。洛依不发一语,其他的人则虽然围在乔夫的四周,但都尽可能地远离茶叶箱。
  没有人开口说话。白子以绝对权威的庄严神态,继续从容检查从乔夫身上搜出的物品。支票簿与驾驶执照虽能引起他的兴趣,但是勾起往日回忆的“战利品”却是另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东西:那张信封已经交给杜德斯的信笺。那是一张英国皇家科学研究所为救援东英格兰孤儿所发的宣传信。宣传信的内容为旨意崇高的呼吁,印在质地精致的信纸上。信纸上方有一行标题,印的是赞助客户的大名,由皇室领衔排列。信笺开头是“亲爱的拉维特先生”几个字,信尾以取信于人的蓝色墨水印着皇家科学研究所主席贝肯汉姆爵士的签名。贝肯汉姆爵士在信中表达他个人对这项活动的感激和真诚。在信底附上主席的亲笔签名,主要目的在于加深收信者对这封宣传信的印象,实际上并没有故意以此设计欺骗任何人的目的,但这封宣传信对大靴子所造成的影响却非同小可。他取下墨镜,把信笺凑近眼圈发红的双眼,嘴唇动个不停,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没有血色的手握着信,则微微发颤。
  “哎呀,”他突然大吼一句,脚步不停地绕着众人走来走去,“哎呀,是哪个可恶的笨蛋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