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





真的,他的情绪很亢奋。
  “或许你们喜欢我表现给你们看?”
  “不是的,工头,不,不,你误会了!”洛依有点不知所措,有点语无伦次。“不是的,我们已经欣赏过你的表现了,你把刀先收起来。泰迪搞不清楚状况,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泰迪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工头,这点不要怀疑,我们当然是和你一起的。此外,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有我们自己的理由。”
  在洛依警觉住口前,最后一句要命的招认脱口而出。哈渥克左顾右盼的呆滞眼神,在听到洛依的话后,便逗留在他身上,拿着刀的手也变得更沉稳。
  “哦?告诉我是些什么样的理由?”
  洛依一脸无助看着泰迪·杜尔,向他求援。在乌黑的眼镜后,杜尔面部毫无表情。他尽全力抑制情绪,肃静、稳重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我们还是有我们自己的私事,就像平常人一样。”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我们不希望警察在附近出现,不管是任何理由都不要来,我说的很坦白,先生。”
  杜尔的话里有足够的罪行暗示,桌子末端的哈渥克对他的话甚感兴趣。他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白子,姿势有点像鲁奇惯有的神态,嘴角隐约流露玩味的神情。
  “他们告诉我,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有真正的前科纪录,”哈渥克终于开口,“你们也不想破坏这种情形,嗯?”他有试探的意图。
  “不是前科纪录的问题,不是,也不是牢狱的问题,”泰迪立刻接口。“我挑选我的人,我选择我看起来不会觉得不顺眼的人。可是就在不久前,大概是一两天前吧,我们出了点小纰漏,所以在一或两个礼拜之内,我们不打算做什么异于平常的事。”说到这里,他语气有点支吾,在场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他墨镜后那一双泛红的眼睛,现在是否正睥视着桌上的小刀。“我们保持沉默,就像以往的情形一样,我们维持原有的生活。”
  哈渥克用一种漠不关心的睥睨眼神看着他。
  “听说你是一个很检点的人,我很佩服你这点,下士,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奉承话,但在听者的耳朵里却是一种鼓励,泰迪·杜尔这个乡下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导入其他话题。
  “女王陛下在这里用餐都没问题。”杜尔热切地回答,话语里的热忱可能甚至超过王室的期望。“我们有自己的规则,我们遵守这些规则,我们也同时获得舒适与美食。”
  哈渥克这只穿着锦衣而且满怀恐惧的疲乏老虎,将眼光投注于汤姆身边一张简陋的空床上,虽然疲累,但他依旧是一只老虎,因此,杜尔对自己的行动还是戒慎留意。
  “我不喜欢说闲话,但我也不会畏缩怯懦,”杜尔小心翼翼打开话题。“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像上面那些人一样强悍。”杜尔边说边用手饶富含意地轻拍前额。“没有名字,也没有部队式的处罚,但是你可以自己决定一些事,工头;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会犯错。”
  杜尔的话非常真实,所以说话的动机令人难解。乐队的其他成员从来没有看来如此不可靠,甚至如此冷漠过。他们显得有点懦弱,好像很兴奋,一个个坐在位子上看着杜尔与哈渥克两人,他们的模样就像是在观赏一出戏。
  也就在这个时刻,楼上的市场传来噪音,天空已不再那么黑暗,但雾仍旧继续深锁大地,此刻,连接排水沟的水道也逐渐清晰。“信箱”四周墙壁上还残留些许日光灯的萤光,伦敦市正慢慢从迷蒙中苏醒,伸伸懒腰,舒展筋骨。现在开始,将会有许多围绕着温暖餐桌的家庭,会看到当天的报纸,同时会有愈来愈多甚富耐心且机警的人,从各个警察局前来当值。
  杜尔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桌子,桌上的小刀已经不在了,哈渥克的双手还是静静摆在桌上,一面不时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杜尔不敢看向哈渥克背后远处墙角破床上的乔夫,不过就在他抬起头时,恰好看到一旁洛依的眼光灵活地往墙角飘过去,又电光石火般抽回来。杜尔现在只有干着急的份,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当然,现在这种情况比以往他所碰到的任何状况都要来得棘手。现在,他只能将头转向楼梯。
  “那是唯一的出路。”杰克·哈渥克用一种饶富兴趣的眼光看着杜尔。“我知道,他们已经告诉过我有两条路可以进来,可是出去的路却只有一条。”
  泰迪·杜尔双手托着下巴,避免自己禁不住攫紧双拳,他想起以前的一些事,一些发生在提丁顿的事。提丁顿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间厕所,所谓的厕所也不过只是挖了十二个大洞。厕所里的味道与河岸木犀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提丁顿独特的风味。多年前,在提丁顿的日光教堂学校里,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冬烘【注】。老教师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动辄使用谚语。在他所引用的谚语里,有一句杜尔永铭在心,始终没有忘记:

  与魔鬼一起进餐的人,必须使用长柄汤匙。

  【注】冬烘:糊涂懵懂;迂腐浅陋。含讽刺意。——注

  现在,杜尔在他心灵之眼里发现了那支长柄汤匙,或者说是一个功能很相近的东西。汤匙是铁制的,就挂在叔公小屋砖炉的墙上。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在想,工头,我们这里有足够的人数来掩护一个人,假如他想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即使是在大街上,我们这么多人还是可以掩护他。”
  “你的脑筋很灵活,”哈渥克说话的口气谦和而友善。“我喜欢你的构想。”
  “可是,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将是很大的冒险。”
  杜尔满口萨佛克柔和、宽阔的嗓音,听来仿佛像在道歉,除此之外,两人没有更进一步的协商。杜尔与哈渥克两人都觉得很紧张,彼此都很了解对方。
  哈渥克趁机舒展自己的筋骨,当他再开口时,感觉上他是在模仿战场上英国年轻军官说话的口气。
  “我认为我们应该举行一次会议,下士,你觉得呢?”
  泰迪·杜尔叹了口气,摆出拿手的姿势。
  “请挑选你的人手,长官!” 




   

第十一章 提丁顿计划



  乔夫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发现泰迪·杜尔在会议桌上做特殊安排的人:他以最热切的态度、最夸张的设计,用橘色的条板箱装饰会议桌,用意显然是希望阴谋者在持续远望楼梯时,能够暂时抛开他与那群阿兵哥。但实际上,他似乎打算把会谈安排在乔夫的床边举行,这么一来那个可怜人就可以完全窃听他们的谈话。对一个平常处事谨慎的人来说,这种安排似乎是一种严重的错误,以至于在听到那个残忍的解释之前,乔夫大感错愕。用冷血手段除去一个多余的目击者这种事,杜尔的心里可能会感到不安,会下不了手,可是哈渥克不会。
  哈渥克依旧坐在大桌子前面,在地下室唯一一支灯泡发出的摆动光影里,他的身影看起来充满色彩与寂寥。房间里的人好像都把他当成真正的野兽,一头坐在桌前、看起来很迷人但又不稳定的野兽。每当哈渥克注意力分散,从众人身上撤回专注的神态而沉浸在自我苦闷、挣扎的思绪里时,他们就逮住机会喘口大气。可是,大多数时刻,哈渥克总是聚精会神地留意他们每一个动作,由于有他在场,遂形成一种紧张的气氛,让人难以忍受。
  哈渥克看到现场繁琐的会谈准备工作,逐渐感到不耐烦。一如往常,使紧张气息冷却、控制状况的还是洛依。对哈渥克心里在想些什么,洛依早已经摸出个七八分,也知道他的想法犯了一种严重的错误。此刻的洛依突然发飙,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哈渥克随即看了他一眼,霎时,会场的焦点全部集中在远处角落的那张陋床上。
  “那里是什么东西,下士?”
  说话的口音很谨慎,谨慎语音里带有的疑惑十分明显。杜尔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可是他希望在事情有一点进展后才发生。杜尔先做出一个奉承的姿势,再在床前弯下身体,将毛毯拉高一点,接着又在房里乱跑,最后站在桌前,如此便可以用背部挡住乔夫。他以坚定的态度将双手放在桌上,倾身向前对哈渥克谈话,状似神秘。杜尔脸上的黑眼镜隐藏了所有紧张的神色,布满白发的头靠近那张黝黑而又饱受风霜的面孔。只有洛依与比尔注意到屋里的动静,两人默默站到杜尔身后。
  “那是我们自己惹的一点小麻烦,工头,”杜尔压低嗓音,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们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事故,我正打算告诉你。他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这种情形到现在为止已经两天一夜了。”
  杜尔一席谎话听在站在他身后的洛依和比尔的耳里非常受用,因为这番不真实的言语里其实也混杂些微事实。就短短几句话简略但有效地带过了杜德斯复杂的事件。他们对杜尔的欣赏几乎变成了一种崇拜。
  “他说的没有错。”洛依说。   
  “是吗?”杜尔愤怒地耸耸肩,示意洛依离开。“我想他随时会离开,这种状况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总而言之他也没有什么害处,工头。”
  “他是什么人?是你们的一份子吗?”哈渥克说话的口气,仿佛他正被人逼迫聆听小孩子闯的祸。
  杜尔有些犹豫不决,因为现在的状况就像提丁顿的俗谚所说的,他觉得现在好像站在一块“摇晃的土地上”。
  “不是,”杜尔终于开口。“他不是我们的人,其实他是个很可怜的人,我们带他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在没醉之前,他身上还有一点钱,可是也被他搞丢了,由于喝醉了酒,他又把自己弄得很脏,我们将他摇醒后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我说的句句实话。”
  杜尔所言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故事,以至于连明明知道杜尔在说谎的洛依与比尔都被唬得有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对他们两人来说,杜尔说的情形似乎更能取信于人。哈渥克并没有怀疑杜尔的话,可是他却不喜欢无能的人。
  “为什么要留他?”哈渥克问道。“将他带出去,随便塞在哪个人家门口。外面有雾,你们不要走错了。”
  “我们知道。”杜尔的态度很谦恭。“我们会去办,没有这么做完全是我的错。我想,现在他可能已经有点清醒了,所以我们不必抬着他走,现在他看起来不太像随时要走的样子。此外,我们也有点惊慌,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被列为失踪人口。”
  “所以那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其中有人七早八早就去拿报纸的原因?”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工头。那也就是我们为何看到你的照片的经过。”对于这段误打误撞的插曲,比尔乐得想跳起来。“它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不是吗?那是怎么回事?”
  哈渥克呆滞的蓝色眼神阴沉地笼罩在比尔身上。
  “出了一点差错。”哈渥克的口气里包含一些东西,有迷信,也有愤懑。“有人脑筋不清楚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和这座该死的城市有关,可怜的杜德斯,我本来可以利用他的。”
  “你已经有我们了。”
  比尔的口气有点酸,说完他更贴近哈渥克,后者则不耐地用手将他挥走。
  “你说的没错,我的天,我是有你们!你要我们过去,是不是,下士?”
  哈渥克起身大摇大摆走过房间,身上结实的肌肉如波浪起伏,宛如一头强健、甚至可说壮观的野兽。
  毛毯覆盖下的乔夫静静躺在黑暗角落里。刚才杜尔对哈渥克的解释,他一句都没有听到,当哈渥克大刺刺穿过房间的时候,他也不清楚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只知道,眼前的他孤立无援。他的手脚失去知觉已经有好一阵子,这意味着身上不会再有被绳索拉扯以致皮肤灼热的疼痛感觉,但是两只脚与手臂被愚蠢地弯曲着,变得麻木。失去知觉让他心里很惶恐,怕四肢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功能;同时,嘴里塞的东西也让他觉得恶心,可是还可以呼吸,因为毛毯虽然置住他的头,但只是松松的盖着。
  杜尔一帮人未理睬乔夫就迳自坐下,他的一颗心也往下沉,在心理上,他从未低估杜尔。
  哈渥克坐下时背对着他躺卧的小床,杜尔在他的右手边,左边则是洛依和比尔,地窖剩余的空旷视野开展在他们面前。
  “他们都很安静,因为他们很紧张。”杜尔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际,听来近在咫尺。“他们都没有问题,工头,他们没有看到太多,但也是我不希望他们看得太多,我挑他们该看的东西给他们看,也正因为他们看到了,才会发生这些事。如果处理得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