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之虎





市区返抵家中,感到欣喜若狂,他们一个六岁,另外一个是六十岁。另一个女孩因为一路上负起照顾一老一小的责任而脸色泛白,呼吸略显急促。她只有八岁。
  六岁小男孩是坎比恩的儿子鲁伯特,他身材瘦长,两眼在灯火通明的屋里晶莹发光。一如他的母亲,鲁伯特有一头红发,发质刚硬。从父亲这边,鲁伯特遗传了父系家族温文儒雅的性格,但是他很是害羞内向,这一点与他的双亲毫不相似。鲁伯特走到亚曼达的椅子边,靠在椅子上,带着忧虑的神色,喃喃吐出一堆话。
  “维尔姑姑的鞋楦得要二十六便士。”
  “噢,好的,没有什么关系,”亚曼达安抚他说:“到今天为止你才花了九便士。想想看现在物价飞涨的情形,这种价钱还算可以。”
  “你确定吗?”
  “当然,我们到这个周末就可以知道结果了。今天好玩吗?”
  “实在是太棒了。”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的拉葛面红耳赤地说。
  拉葛心情很好,和他平时抑郁的性格大相迳庭。他是个高大多肉的胖子,配上一张惨白的大饼脸,脸上镶着两颗看起来像珠子一般的黑色眼睛以及一撮下垂的胡须。多年以来,他就一直是坎比恩的朋友兼贴身仆人。在个人习惯方面,拉葛有一些标新立异的言谈举止,但颇被朋友们所接受和容忍。他身穿一件正式场合穿着的黑色上衣,头顶着上世纪上流社会仆役阶层间所流行的硬质帽子,这种帽子后来突然不再流行。
  “我并不在意照顾两个孩子,”拉葛说。“这个小女娃儿省了我走回头路。”
  此时,小女孩脸上正露出轻轻的微笑。她身材均匀不高不胖,满头浓密的直发自肩后悬垂而下,几乎及膝。女孩衣着朴素,但就一个孩子的标准而言,可以称得上很正式了。女孩的脸庞轮廓严肃,有一个短短的鼻子,鼻上是两只蓝色晶亮的眼睛。在厚实的眼睑下,蓝眼睛里埋藏着一抹隐秘的欢愉。
  女孩名叫艾靡丽,是泰里司曼夫妇二儿子的女儿。在德国纳粹发动闪电战的二次大战期间,泰里司曼的老二与他的妻子以及二女儿在朴资茅斯遇害。当时尚在襁褓中的艾靡丽,此后便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在老牧师的地下室里成长。
  艾佛瑞老牧师视艾靡丽如己出,常常忘记艾靡丽并不是他自己的亲孙女,而泰里司曼太太教养她的方式却是要她认清自己的身分,因此艾靡丽多少有点压抑,幸好有山姆夫妇极力在避免她压抑自己。
  进屋之后,她的眼神机警地环视屋内。
  “街上有人在放火。”她说。
  “是的,他们在海德公园的大理石拱门外放烟火。”拉葛兴致勃勃地说。“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他们在拱门放过一次,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看过他们放烟火。释放之后的火花直冲霄汉,就好像每年的十一月五日庆祝逮捕‘火药阴谋案’主犯盖伊·福克斯的庆典一般。”
  鲁伯特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可是我们把你拉走了,”鲁伯特的眼光留意观察他,“你的手上还是拿着那个袋子,你准备把袋子给妈看吗?还是你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拉葛苍白的皮肤因为紧张的关系,已蒙上一层暗红,他的双眼不停眨动。“心胸放开阔一点,记住我要你们学习的一切事物。别打小报告。”
  鲁伯特嘴里不再说什么,可是他的眼角却泛着笑意,同时与艾靡丽互换一次会心的微笑。
  “一定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亚曼达推论,“我很乐于知道结果,因为拉葛的惊喜如果不是太过于突兀的话,效果通常都是不错的。”
  “好啦,好啦,假如你们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们好了。不过就是一个耶诞老人的面具罢了,我只不过是想戴着面具取悦孩子而已,是店里那个女孩子要我买的。”
  拉葛正在努力解开袋子上的绳子,要不是玄关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他早就把买的东西拿出来了。
  “噢,”亚曼达起身。“你听,拉葛,是大老板与鲁奇探长。”
  拉葛迎视亚曼达的眼光。
  “鲁奇探长,呃?”他复诵一次,脸上闪过迅速理解的眼神。“嗯,好了,年轻人,你们最好是离开吧。把你们沾湿的鞋子或者是其他的东西脱掉,我可不希望被你们所造成的这些麻烦累死。快点,快点,赶快动作,没有问题吧?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去顶楼吗?”
  “不好,最好不要,山姆正在那里忙着帮我们接电话。”
  “噢,”拉葛乌黑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总动员,是不是?很好,艾靡丽,我们到地下室找你奶奶去,看看她的餐具室里有些什么东西。也许她可以教教我如何讲话得体。”
  鲁伯特将自己的小手滑入拉葛的大手中。
  “如果你想做就做得到,”怀着有意泄漏机密的顽皮口气,鲁伯特回答。“你说你可以的。”
  “是的,我是说过,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么做,你明白吗?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你会得到教训的,你太趾高气昂了,你真是那个样子,你变得越来越像你的父亲。艾靡丽,你在哪里?我们走了!”
  “我在这里,”艾靡丽的声音从地下室楼梯传了上来。“我已经替你把灯打开了。你上次就是因为没有开灯才跌倒的。”
  拉葛与两个孩子在楼梯口消失,留给起居室一片冷清,一如哑剧里的一幕丑角戏结束后曲终人散的舞台,一室宁静。这时候,老牧师笑了。
  “他们真快乐,对吧!”老牧师说:“三个人不分大小!喔,艾伯,我的孩子,进来,进来啊!晚安,总探长,恐怕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老牧师的寒暄使得跟在坎比恩身后的鲁奇停了下来,疑虑立刻跳入鲁奇那对明亮的大眼。对试图为他解脱麻烦的人,鲁奇一直就存有一份疑心。然而这时牧师却以友善的眼光看着他,显然意在安抚他。鲁奇马上礼貌地对牧师表达他的看法——他看过太多类似以前赫伯特叔叔式的“迷糊老脸”。鲁奇发现牧师不仅注意到他的态度、明白他的含意,同时对他的作法并不以为意后,他的心里确实有着相当的震撼,于是鲁奇心虚地笑了,在他扭曲的嘴角仍残留着偷偷扮鬼脸的痕迹,一如街头戏耍的小孩被人视破自己内心的秘密,急于掩饰窘态。这一切动作快得如电光石火般,在短短几秒钟里发生及结束,这一切也都看在坎比恩的眼里。
  鲁奇和牧师握了手,也和亚曼达像老同事般打了个招呼,然后瞧着牧师。
  “艾京布罗迪太太在哪里?她平安到家了吧?”
  “是的,她没事,她现在在楼上自己的房里。恐怕我刚才和她的谈话使她觉得很困扰。”老牧师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连报纸都登出来了。”
  老牧师边说边拿起沙发上的《泰特勒日报》,鲁奇听了他的话之后点点头。
  “我们刚才在火车站的时候就看到报纸了,负责侦办这个案子的老刑警也在看这份报纸。恐怕这件事是会有点麻烦。唉!牧师,此时的确让人束手无策,即使情况如此,我认为我还是应该上楼去看看那位年轻的小姐,和她谈谈。”
  亚曼达听了鲁奇的话之后起身。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上楼吧。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
  “只有一点点,可是没有什么结论,”坎比恩低声嘟嚷着,看起来似乎一肚子委屈,很不快乐。“走吧,鲁奇,这边走。”
  梅格的起居室位于楼下客厅的正上方。起居室内的布置超乎一般人的想像,而且最近才重新装潢过,是范林在喝醉酒之后为梅格设计的作品。在镂花的灰色墙壁与金黄色地毯之间,摆设着或青铜色天鹅绒或大红色亚麻所构成的各种色彩与物品,其间并缀以夸张的布利斯托蓝,主要功能在于使上述所有的装饰品看起来显得更添生趣,色调也同时更稳定。以半信半疑的态度概略浏览过房内摆饰的鲁奇,突然觉得他很欣赏屋里的装潢,因为很欣赏,所以他用观赏的眼神四下打量一番。这一看,使他的神色看起来像是一只突然落入仙境的黑色卷毛猎狗。
  在房内窗户间的一张高雅的桌子上,陈列一些梅格自己完成的艺术品,其中有一幅晚礼服的草稿、一件用小麦穗做的艺术品、几样饰带和珠子编织的样品以及一份用蓝宝石串成类似蛛网的设计。梅格之所以懂得这些小摆设的艺术,起因于坎比恩的名人姊姊维尔。维尔曾在帕藩代克流行服饰公司担任高阶主管,曾资助培植几名年轻的女性裁缝师,而梅格·艾京布罗迪就是她最得意的成功杰作之一。
  他们上楼来到房间的时候,梅格正坐在壁炉旁一张有扶手的金色椅子上。看见他们走进房里,梅格立即起身相迎。她已经换了一袭灰色连身长裙,身上的长裙与她高挑的身材非常相称,尤其能够烘托她那一头白金相间、光滑而又整齐的秀发,可是她现在看起来比在火车站时略微显得成熟。经过不久前那番情感的转折,使她看起来更加耀眼;对于即将听到的与她自己有关的消息,梅格显得很紧张,眼神里充满忧郁的神色。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们查出来没有?”
  梅格的话是直接对着鲁奇而发,就好像在对一个朋友说话。鲁奇态度也与以前不同,他的神色既机警又好奇。一边的坎比恩似乎对鲁奇的态度很紧张,所以抢着回答。
  “他的名字叫做渥特·摩里森。”
  “平常大家都叫他‘杜德斯’(Duds,有“破旧衣服”之意)。”鲁奇用手指着他衣服上缝补过的痕迹,藉以说明绰号的由来。“这个绰号对你来说有没有传达任何的意义?”
  “没有啊,”梅格慢慢地说,眼睛看着鲁奇,眼中隐含的困惑与不解越来越浓厚。“没有。怎么,应该有吗?”
  “也不尽然啦。他已经出狱了,杰姆斯佛德监狱,”鲁奇用手掌在半空中画了一幢单调矮胖的建筑物。“出狱才六个礼拜,他涉及一件抢劫案。”
  他高耸双肩,开始描述其中的细节,那是他的绝活,叙述之精采令人叹绝。他像帮浦在抽水一样,高潮时起;他用的语法不多,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语法,单凭身体的语言完整表达他的意思。
  “那是一件凶杀案件,是事先预谋,杜德斯和另外一个人。他们两人带了一把刀,还有半个破瓶子。地点是在希腊街苏活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晚上。‘V2’的时段。”鲁奇的菱形眼迎向梅格,寻求共鸣。“还记得德国用V2飞弹轰炸的事件吗?整个的城市的活动都停止了。寂静无声。人们坐立难安。只能等待。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结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出现。随即一道闪光霹雳!突然之间,没有警告,没有哨音,轰!解决了这个令人感到厌恶的世界!但只炸出了一个该死的大洞,随后,半条街渐渐沉寂下来,就像一个妇女微弱的呻吟。噢,就在那个时候。这两个家伙静静等待,完全黑暗的街上,一片寂静无声。外国部队通过。这两个小伙子在等待醉汉经过。终于有两个落单的人独自经过。”鲁奇的声音放低,“静静地,静静地,就在后方……逮到你了!”
  以一种柔和但像血液凝固时所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做终结,鲁奇暂时停止谈话。他的描述如此活生生血淋淋,仿佛这些事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一样。
  “尽管如此,要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鲁奇喋喋不休地继续着,完全不去顾虑他在这些个性温和、举止高雅的人心目中所形成的印象。“真是倒霉。可能这样倒好。好或不好端视你的立场来决定。一辆巡逻车加入争斗。金钱与贵重的物品均已从眼前消逝,所以说正义得胜。在他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们两个已经被逮住,送交治安法官。里面的人都没有穿着制服,也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够格穿制服。当然,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可是在档案里却留有他们的指纹,所以该来的事一样也没缺。有一个家伙的罪名是暴力抢劫,被处以有期徒刑十年。可是杜德斯的罪名却减轻为‘意图抢劫施暴’,被判有期徒刑五年。纵使他嗓音优美,在里面他也算不上是个好孩子,故而无法假释。”
  梅格抚平放在她膝盖上的丝质布料,她手指上所戴的钻石不停地闪烁与颤抖,神情看起来略为茫然。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完全是因为鲁奇的描述方法倾向于未介绍便切入的结果。
  “就是因为如此,事情才会让人完全无法理解,”梅格小声的说。“关于他的事,你知道的就是这些吗?”
  “噢,还不止这些。”鲁奇的头脑很敏锐,他的反应迅速。他察觉出梅格的慌张,就好像木匠戳到屋内横梁有腐蚀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