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幅油画 作者:茅捷







母女俩一路狂奔逃出了会所,在雨里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一直到跑不动为止,回头望去,那幢一半玻璃幕墙,一半奶黄色结构的房子依然像块鲜奶蛋糕一样立着,勾着人的食欲。 


第二天,会所的工作人员来上班,一个个瞠目结舌,游泳池里居然滴水不剩,只有一座长方形大坑,数百吨的水不可思议地在一夜之间蒸发了。一定是哪个家伙把阀门松了,水哗哗全被放掉了,这可是严重的失职。 


游泳池的四壁由于长期被漂白粉浸泡,泛出淡黄色,池底散落着一些泳客遗失在水里的零星物品,如女生用的发卡、更衣箱的钥匙、邦迪创可贴、断成两截的泳镜、一块塑料手表,甚至是……一个人。 


他的躯体呈C状蜷缩着,侧卧在池底,通体呈红色,像一只煮熟的大龙虾,当然没人敢下去品尝。 

游泳池里有人被煮熟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小区,各种版本的流言满天飞。有人信誓旦旦说,昨晚曾目睹一艘飞碟一样的东西在会所上空盘旋,喷出一股暗红色气流,灼热的气流烤干了游泳池里的水,结果把一名倒霉的泳客给煮熟了。 


现代人的欣赏口味真是越来越差劲,越暴力色情越光怪陆离,越是兴趣十足。第二天《新闻午报》头版头条登出了照片,耸人听闻的大标题: 

《数百吨泳池水一夜蒸发,活活煮熟70公斤〃大虾〃》,副标题是《外星人光顾小区?!》 

小区里的热闹,杜咬凤和诺诺无暇顾及,母女俩缩在家里,对着茶几上的手机发呆。上面显示着一条短信息,是今天中午收到的,对方号码仍然是13901673693,内容很简单,才六个字: 


〃我帮你,你帮我。〃 

叶小蕙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提供出国留学服务的中介公司,由于出国热的长盛不衰,很多父母甚至把还在念小学的孩子送出国去〃深造〃,迫切的心情可见一斑。有人戏称,这不是望子成龙,而是逼子成龙。于是,很多中介公司应运而生,从学校的选择、填表、报名、签证、机票、食宿、打工,一条龙服务,你只要掏钱就可以了。当然,如果签证官sayNo,你只能自认倒霉。 


中午,在对面的一间茶餐厅,安排了这次见面。 

面前的小蕙,身高不到一米六零,属于那种小巧玲珑的精致型女孩,一双细细的丹凤眼,说话柔声柔气,而且她的打扮很哈日,经常被人家误会是日本女孩。 

〃你们为什么要打听Zoe的事情?〃 

小蕙提出了跟肖妤一样的疑问,得到的回答也是相同的,诺诺是Zoe的表妹,杜咬凤是Zoe的姨妈,她们对Zoe的自杀有些想法,并不是一定要查出什么问题来,只是想让受伤的心灵得到一些宽慰。为了更好地伪装,诺诺煞有介事说,妈咪最近一直做梦,梦见Zoe,不会是表姐在托梦吧? 


〃我是在安若红当上护士长以后,才跟Zoe,就是余医生搭班的,我们相处的时间一年不到……〃 

小蕙不像做市场的肖妤那么健谈,说话时断时续。 

〃以前,我不在Zoe身边的时候,常听人说,她是几位医生中最严厉的一个,甚至说她是面慈心狠。 

五个医生,有四个是男的,只有她一个女的。而护士是清一色的女生。 

男医生嘛,多少会怜香惜玉,即使护士做错了什么,也不会板起面孔喝斥。Zoe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她对护士的要求很高,态度很严厉,我们知道在她眼里,除了安若红,谁也不行。 


第十九节 〃我帮你,你帮我〃 

我不怕难为情,诊所开业初期,几个护士里,我的业务水平是最差的,这一点我承认。 

安若红当了护士长以后,Zoe点了我的名,要我做她的护士。当时,我很紧张,甚至有点害怕,别人也为我担心。 

一开始,我确实难以适应,给病人洗牙,医生拿着超声波探头,探头同时喷水,这样能起到清洗和降温的作用,在洗的时候,病人的牙龈会出血,还会分泌大量的唾液,旁边的护士就用一只吸头,把和着血、唾液的水吸走。我尽量把吸头跟住她的探头移动,我心想,跟得紧一点,总不会有错吧?没想到她一下把我的吸头推开,还狠狠瞪了我一眼,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心想:同性相斥,真是一点不假,我怎么得罪你了? 


事后,她说你的吸头挡住了我的视线,尤其洗门牙,水从病人嘴角溢出来,流到脖子里,把人家的衣领都弄湿了,以后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吸头和探头保持一个牙齿的距离。 


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慢慢发现,其实Zoe不像人家说得那么可怕,相反是一个细心的,会照顾人的好搭档。 

比如,在给病人拍片的时候,本来是病人坐在拍片室里,我们把机器的位置调整好,就离开房间,房间外的墙上有一台遥控器,就像空调的遥控器,让身体避免过多的X光辐射。但是,诊所这台X光机出了点问题,机器会移位,你对准4的位置,结果拍出来的是6,所以需要有人留在拍片室里,用手托住机器。这本来是护士的职责,但是Zoe把我叫出来,她自己留在里面,帮病人托机器,让我在房间外面操作,她说,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生殖系统还没有完全发育好,还是少吃一点射线。 


我真的很感动。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别的护士听,她们都说,那些男医生就做不到。 

我过生日的时候,Zoe送给我一台文曲星电子辞典,让我好好学习英语。 

有个叫米妮的小护士,在酒吧服摇头丸,正好派出所巡查,把她抓到了。后来米妮被朱总辞退了。Zoe要我吸取教训,不要挥霍青春,趁着精力充沛,记忆力强,多学点东西,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薄技在身,以后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吃亏的。 


她还说,再漂亮的女孩,三十岁一过,皱纹就明显了,街上有那么多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她们充满活力,你拿什么跟她们竞争?单靠脸蛋你是输定了,只能靠手上的技术。当护士虽然挣钱不多,但有学习的机会,坚持下去,等你有了经验,可以当牙医助理,独立给病人洗牙,跳槽到别的诊所,提出加薪,人家也会答应的。有经验的护士,不管到哪家诊所都是受欢迎的。 


我是照着她的话去做的。可是,她死了以后,我再也不想做护士了,我只想离开齿科,不管做什么,远远地离开这个行业。如果让我回到原来那种环境,坐在护士的位置上,我就会想起Zoe,好像她一直坐在我旁边,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 


说到这儿,小蕙的眼泪就下来了。 

小蕙至今保留着Zoe的名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她把名片拿出来给大家看,名片的正面是中文:〃主治医师余琳音〃 

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诺诺的脑海里浮现起两个形像,一个是在诊疗室忙碌的Zoe,另一个是画中坐在窗台上的Zoe。 

小蕙口述的Zoe,与那个坐在窗台上的Zoe,好像有天壤之别。 

名片在三个人手中传递,他们都注意到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是138开头的,并非那个令人惊魂的13901673693。Zoe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号码?三个人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名片的背面是英文:〃ZoeYu,GeneralDentist,Email:zoe@white。dental〃 

小蕙说起Zoe这个名字的由来,诊所有专用网站,每一名员工都要在诊所的网站上注册自己的邮件地址。以前,余琳音的英文名字叫安娜,恰恰跟安若红的英文名字撞车了,余琳音说没关系,你还是安娜,我换一个,随手翻开英汉辞典的欧美姓名表,恰恰翻在Z一页,目光一下子就落在最后一个,大家都说Zoe不错,起码重复概率低,谁想有一个老跟别人撞车的名字呢? 


在诊所,对别的医生我们都称呼〃某医生〃,对朱川和吴劳乾,我们称呼朱总和吴总,只有Zoe,她叫我们不要喊她余医生,就叫她Zoe好了,很快我们就习惯这么叫了,大家都觉得很亲切,我喜欢Zoe这个名字,就像喜欢她的人一样…… 


不知不觉中,泪水爬满了小蕙的脸颊。 

用餐时,除了四份套餐,诺诺特意为小蕙多叫了一份甜品,据说甜品可以刺激味蕾,有助于调节人的情绪,尤其适合失恋的女人。虽然小蕙失去的不是恋人而是朋友,但吃上一份甜品,有利于后面的谈话。 


果然,吃着甜品,小蕙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杜咬凤问她:〃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Zoe挺有人缘,非常讨人喜欢,是不是这样?〃 

小蕙点了下头。 

〃那她为什么会自杀呢?〃 

小蕙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停顿片刻:〃嗯……这件事情……比较复杂。〃 

〃复杂〃,小蕙用的是这个词。 

就是说,促使Zoe自杀的原因不止一个,而是多方面综合起来的,包括已知的,也包括未知的。 

一个人,如果不单长得漂亮,而且能力强,那就是上帝的眷顾,肯定会有人嫉妒她。 

在诊所里,就有人嫉妒Zoe,而且不止一个。 



      第二十节 〃那她为什么会自杀呢〃 



但没有想到,第一个向她发难的人,竟是一同来自第九人民医院的屠伯年。 

我跟屠医生搭过班,我对他的印像跟对Zoe的印像恰恰相反,是先好后坏。诊所刚开业的时候,没有设立医务主管,朱川曾口头答应过屠伯年,半年后把屠伯年提升到这个职务,所以屠伯年觉得医务主管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处处以医务主管自居。 


在九院,屠伯年是做口腔修复的,Zoe做的是口腔内科。很多人并不知道,齿科其实有内、外之分,内科是洗牙、补牙,外科是修复,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装假牙、矫正、美容等。在White,一次洗牙收费三百,做烤瓷牙每颗收费一千六,全口矫正需一万。由此可见,诊所的利润绝大部分来自于外科,虽然内科对诊所的贡献远不如外科,但是内科是基础,是根本。通常,病人经过几次的洗牙、补牙之后,对这家诊所有了了解,对医生的技术有了信心,才会放心地把装假牙这种大事交给这家诊所。 


国营医院的口腔科,内科与外科是区分开来的,而在民营诊所,医生需要内外兼做,因而技术上互有长短。在外科上,屠伯年的经验最丰富,朱川要求每个牙齿模型都要给屠伯年过目,只要他点头就OK了。有一次,Zoe的一位病人想给四环素牙做烤瓷,而且是黄金冠,上牙前八颗,每颗收费2400元,八颗就要花费近两万元,这可是一桩诱人的大case。Zoe给病人取模后,先做了一颗模型给屠伯年看,屠伯年说OK没问题,当Zoe把全部做好的石膏模型给屠伯年看,屠伯年又说不行,要重做,等于要重新给病人取模,这对诊所来说很丢面子的。朱川要Zoe把病人交出来给屠伯年做,Zoe无奈,只有照办。毫无疑问,是屠伯年给她下了套。 


失去了这桩来之不易的大case,小蕙看见Zoe掉了眼泪。 

屠伯年自己也不争气,在内科的技术上,他不如Zoe,可他就是不承认,自恃早晚是医务主管,端着架子,不肯虚心请教,结果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代价。 

事情是这样的:屠伯年的一位病人牙疼,是左下6那颗牙齿,(注:齿科是这样划分的,上排两颗门牙都是1,左1和右1,按顺序排列,左1至左7,右1至右7,8是近根牙,下排牙齿依此类推)拍片后,仍然无法确诊,朱川招来几位医生进行会诊,Zoe认为可能是牙根折断,但她的观点无人认同,因为牙根折断的情况相当罕见,屠伯年自作主张,将左下6拔除。病人当晚发了高烧,次日来复诊,留在诊所里进行输液。 


朱川觉得事态有点严重,再次召集会诊,Zoe提出请九院的黄教授来诊断,当年在九院,黄教授曾是Zoe的导师,公认的口腔内科专家,在齿科圈里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朱川不敢再拖延,亲自驱车与Zoe一同前往,把黄教授从五角场的家中接到了淮海路的诊所。经诊断,证明是Zoe的判断是正确的,确实是牙根折断。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严重了,不仅耽误了两天时间,还让病人损失了一颗好牙。病人拿走了全部病历,向北京White总部投诉,还扬言,如果拿不到满意的赔偿,就向法院起诉。这种医疗纠纷对民营诊所来说是最头痛的,一旦惹上官司,钱输得起,诊所的名声可输不起!最终李总亲自出马,请他在北京饭店吃饭,私下谈妥了赔偿数额,总算把这件事情给摆平了。至于给了多少,无人知晓,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 


事后,李总严厉地批评了朱川,说他不果断,延误时机,如果当时采纳Zoe的意见,不至于如此被动,险些酿成一场官司。朱川虽然没有直接批评屠伯年,但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屠伯年已经预感到,朱川关于医务主管的承诺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