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层的死角
房间里的人都跑了出去。只有平贺蜷缩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若在平时,他早就行动了。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村川责怪道。
“是的……不!”
平贺不置可否地答道,依然蹲在那里。
“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就躺一会儿。”
“不要紧,没什么事的。”
平贺咧着嘴堆出笑容站起身来。村川没有再多的过问,心想一定是连日来连续作战(治安值班期间小案件的侦查也很多)过累,身体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只要本人说不要紧并站了起来,即便有些不舒服,年轻人在工作中体力会得到恢复。
村川警部没有想得太多。但是,平贺站起身来以后仍然扭扭捏捏的,失去了往日的麻利劲儿。
他心事重重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平贺君,你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啊?”
准有什么难言之苦衷。平贺从刚才起就心神不定,村川便催促道。
“是……其实……”
平贺果然开口道,但内心里仿佛充满着踌躇和压抑,便又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言外之意,即便对你不利,我也绝不会对别人说。——村川的细微体察谆谆诱导,打消了平贺的顾虑。
“股长。”
平贺沮丧地开口道。他没有察觉到,这声音酷似嫌疑人招供之前的语调。
“有坂冬子在旅馆幽会的那个男人,不必去找了!”
为什么?——村川用目光催他讲下去。
“其实……”平贺的喉结像咽下什么东西似地蠕动着。
“因为那个男人……就是我!”
“是你?……你就是在旅馆里幽会的人?”
村川的表情仿佛还没有听懂。有坂是嫌疑人,平贺是刑警,他还无法将两者连结起来。
“有坂冬子是清白的,她在旅馆里幽会的男人是我。”
“你说什么?”
村川目瞪口呆。他终于理解平贺的话里所隐含着的意思。
“她说的‘一个人’就是我。股长,昨天夜里我把联络地点设在东都饭店,其实就是在那里和有坂约会。”
一旦开口便毫无顾虑了。平贺越说压抑着自己的心理负担越轻,舌头也变得润滑起来。
“你给我详细讲讲吧!”
村川好不容易克制着最初的惊愕说道。同时,他想起昨天日班下班问平贺联络地点时,还挪揄说:是去豪华高级的地方啊!
“有坂冬子是我的未婚妻。昨夜我们在东都饭店里一直在一起。”
“这事是真的?”
见部下突然说出离奇的话来,村川盯视着部下的眼睛。
“是真的。我原来想这几天向股长汇报的。”
昭和23年以前,警察在结婚时,根据“警察训律”必须得到直属上司的许可。这条规定在昭和23年2月的“警察须知”中被取消,以后警察结婚完全自由。但警察是法律的维护者,由于职业关系,与有前科的人或妓女结婚被视为不受欢迎。因此,作为一种风气,向上司申请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两年前,平贺团一起案件的调查去走访护城河旅馆时,最先接待他的就是当时在总服务台当礼仪小姐的有坂冬子。
有坂冬子为人温和,平贺对她一见钟情。在他的主动进攻下,两人开始交往。此后事隔两年多,平贺仍没有向村川汇报,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过冬子任何明确的承诺。“未婚妻”是平贺信口说的,交往时间越长,男人的热情越高。如今对平贺来说,除了冬子之外,他不会考虑其他女性。
在他眼里,有坂冬子是至高无上的。一想到与她共渡生涯白头到头,平贺就会幸福得飘飘然起来。
然而,女人的态度总是很暧昧,但也不像是讨厌平贺。
“我爱你,但对女人来说,结婚就是一次巨大的赌博呀!我还没有下决心将自己赌在你的身上。”
冬子的话里总是含着这样的潜台词,对他的约会,每三次中大约答应一次,而且一边眼看就要将一切都献给他,一边却除了嘴唇,决不会给他再多的东西。
他常常想是不是应该靠体力来强行得到她。他心想,女人的犹豫是由处女的害羞产生的痴态,内心里是向往着自己的。
但是,与“男人”相比,平贺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
他无法冲破若是普通男人不用花费多大努力就能冲破的最后防线,但不知刮得是什么风,昨夜女人已经主动将一切都献到男人的面前。那真的是刮了什么风吗?按两年来交往的习惯,就是昨夜的幽会,平贺打算最多也只是和女人平静的渡过。而且事实正是如此,吃饭、喝茶、平静地交谈——像初恋情人那样忠实地遵守着固定的跑道。至少约会的前半部分是这样。——
平贺的工作十分忙碌,倘若每月有一两次与冬子相见的机会就心满意足了。与钟爱的女人交往长达两年,如今还保持着刚认识时的状态毫无进展,平贺无法克制自己精力上的浪费和焦灼的念头,同时与冬子在一起的短瞬时刻(纵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对为工作奔忙身心极其疲惫的平贺来说,也是一种调节。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估计到昨夜的约会和以前一样不会有什么进展,但赴约时依然为与女人的平静交谈和分手时的接吻心里雀跃着。他没有再多的奢望。但是……“昨夜”的情景,平贺依然历历在目,他能够温馨地回忆起任何细节。
在他的身体底下,他看见的是明眸皓齿的女人沉浸在爱意之中,蓬松而凌乱的乌发,圆润泛蔷薇色的颈脖,显得十分妖媚动人,再往下看便是丰腴的肉体义无反顾地为他而打开,柔情绰态体貌丰盈,十分冶艳。
敞开着窗帘的大玻璃墙上,映现着华丽却带着哀愁的夏夜。夜深后,窗外繁华的灯光变得格外寥落,但从高层旅馆的房间里望去,却仿佛是镶嵌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
“嗳……”
冬子沉浸在做爱后的余韵里,不知何时微微地睁开眼睛,清澄的目光布满着血丝,不知是房间里粉红色灯光的映照,还是亢奋的情绪还未隐退。
“今天晚上,对我们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夜。”
平贺注视着冬子的眼睛想要证实她的内心深处,冬子躲避着他的目光,露出惘然的笑意。
“是啊。”平贺颇有同感地点点头。于是,冬子像撒娇的小动物那样将面颊靠在男人那厚实的胸脯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现在几点了?”
平贺一把抓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透过暗淡的灯光回答她的时间……正处在久住被杀那段时间里的中间。
因此,冬子不可能是凶手。平贺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欢,不知道冬子奉献给他的是不是“第一次”。但是,他确信那是“第一次”。
她的“初夜”和老板被杀的巧合,加上她因此而成为重要嫌疑对象的不幸,平贺真的不知所措了。
平贺的职业是警察。冬子在受到内田的询问时没有说出平贺的名字,是因为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一个女人将要被立为可怕的杀人嫌疑对象时,却还想为“恋人”庇护。
平贺昨夜触摸了冬子身体上最珍贵的部分,现在他又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上洋溢着她那无限的爱意。
只有自己能救冬子。而且,只有自己的帮助,才是坚如磐石的。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证明她不在现场,这是真正的坚不可摧的证明。
“将与有坂冬子在一起的时间,准确地讲一遍。”村川催促着。
“约好7点半在东都饭店的休息室里幽会,见面是在8点。此后到今晨7点半左右离开旅馆,我们一直在一起。”
“你睡着时,她会不会偷偷地溜出旅馆?”
“我们一直到3点时才睡下,只是黎明时打了一会盹儿。而且,我们睡的是双人床,倘若要悄悄起床,我马上就知道了。总之,她是我的未婚妻,我非常迷恋她,所以一直搂着她睡觉,反正溜走时要不让我感觉到是不可能的。”
平贺想起和冬子一起互享对方激情的那段时间。在餐厅里吃饭,10点左右进房间之后,开始了那段令人消魂的时间。冬子问时间,是第几次做爱以后?
“凌晨1点30分”,倘若鉴定的死亡推定时间正确,那么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久住命归黄泉。
两套房间分别在两家同样巨型的旅馆里,一边是恋人之间在执著地做爱,一边却是凶残的杀手在用锋利的刀无情地扎入内脏的深处。人生真是叵测!
在那段时间之后,她还贪婪地迷恋着平贺,简直就像不让他睡觉似地。冬子向他表现的爱恋越是炽烈,便越是证明着她的无辜。
两人真的几乎没有睡,她从昨夜到今天早晨绝对不会去护城河旅馆。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平贺觉得自己比谁都更清楚。只是,“对此十分清楚”这一事实,就将她的隐私暴露无遗,因此才强忍着没有说。但是,即便平贺以为瞒住了,对村川来说也如雷灌耳。
“你这家伙,在这种地方谈论你的风流韵事!”
为了缓和平贺的紧张情绪,村川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但内心里却感到很困惑。一个嫌疑对象浮现在侦查线上,即便证明这个嫌疑对象不在现场的人可以是刑警(对嫌疑对象来说再也没有如此可靠的证明人),但问题在于两人的状态如何,这可以证实那种证明的可信程度。
两人是在旅馆里睡的。而且,作为证明人的一方是搜查一课的刑警。更糟的是这名刑警正处在治安值班期间,以备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犯罪。证据即便有法律上的价值,按社会常识却行不通。
而且,村川另有一个困惑的原因。就是,倘若冬子是清白的,久住被杀就会变得不可能。村川决定首先面对最后的困惑。
“从竹桥的护城河旅馆到日比谷的东都饭店,再怎么快也要十分钟吧?”
平贺明白村川的意思。村川是在计算经吉野文子证明离开3401室之后到东都饭店与平贺幽会的这段时间里,能不能插入返回3401室偷出钥匙的时间。
“你和有坂冬子君见面,的确是8点吗?”
村川知道冬子是部下的未婚妻后,突然在冬子的名字后边加上了“君”字。
“确实的。是我先到,我在等着她时一直看着手表。对了!查一查总服务台的登记本就更准确了,上面用计时机打印着订房的时间。”
村川“嗯”了一声,扬起头望着天花板。
冬子是7点50分和吉野文子一起离开3401室的,8点和平贺会面。竹桥到日比谷之间用十分钟跑完,所以时间紧张得连拦出租汽车的时间都没有。
那段时间里绝对不会有那种返回久住房间、偷走钥匙交给凶手的工夫。
而且,要是当即返回,久住还没有睡下,她不可能当着久住狐疑的目光将钥匙偷走。据吉野文子所说,久住有可称“定位偏执症”的怪癖,倘若携身物品没有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就睡不着觉。
他有如此习惯,即便将钥匙拿走,倘若睡觉前发现床头柜上的钥匙不见了,马上就会起疑心的。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入睡以后才能对钥匙下手。
但是,纵然口对口地让久住服下安眠药后顺利睡着了,倘若不乘坐什么“定时往返机器(英国小说名:“The TimeMachine”。——译者注)”,晚上8点就不能在东都饭店和平贺见面。
——除了有坂之外,还有其他女人?眼下只能这样考虑。——
“反正明天解剖结果会出来,到那时也许会有更详细的资料。”
村川冥思苦索着最后说道,他的嗓音里充满着沮丧。他知道性爱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的最隐密的部分,但那个对事业执著奋斗着的高龄老人,难道真会有好几个能在深夜请到旅馆客房里来的女人?这是无法想象的。
不管怎样,这在今后的调查中会找到答案的。
村川突然感到狼一样的饥饿。四把钥匙全部被否定,惟一浮现在侦查线上的嫌疑对象,自己的部下证明她不在现场。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唯独他的胃没有忘记向他提出忠告。
3
翌日下午,委托东大法学教研室进行的解剖鉴定出来了。鉴定结果如下:
一、死因
由刀刺中心脏产生的心脏损伤,以及引起的出血。胃内查出少量的巴比土酸盐类安眠药,但据推算,药量对死因没有影响。
二、死亡推断时间
昭和40×年7月22日凌晨1时至2时之间。
三、刺伤部位及程度
伤口与身体呈直角处于左侧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