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衣





  我们不在一界,我们是处在阴阳的两边的。阴与阳,相处久了只有一个可能,我们全要化成水的,而且不得投生,将万劫不复。
  我摇摇头:小昭,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
  你听得懂,你是那么聪明的人。只是你不想点破罢了。
  我缄默。
  
  过了一会儿我说:小昭,没有那么严重吧,再说我的感觉很好。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在乎的,你放心。
  可是我在乎!小昭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制衣吗?因为保罗需要一件阴阳相间的衣服。他的劫数未定,所以他还需要点阳气,不然他要冻死的,可是在阴间,他也不能穿全阳的衣服,就是这样。
  
  这后面似乎有一个凄惨的故事,但我不想问。
  我说:小昭,你是什么意思呢?想要离开我么?
  小昭幽幽看着我:莲蓬,你愿意我离开你吗?
  我摇了摇头。
  小昭道:我也是。
  我舍不得你。
  
  活着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死了的时候,我想做一个好女孩来爱人。可是……你又宠我,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的。
  
  我怔怔的望着小昭,有些是听不大明白。
  
   (五)
  
  在盛春的季节,万物萌生,我的神情却是比冬日里更憔悴了。不要说萍儿的父亲,连她的母亲也觉得不大对劲儿:莲蓬,你是不是有病了,到医院去看看吧。你的心脏真的不太好,不要太劳累了。
  我说没什么,我的感觉还可以。
  萍儿父亲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我。
  
  四月里来了第一场春雨。小昭来看我的时候,苍白的脸颊竟是有了淡淡的血色。而且,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而且,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
  她还给我带了便当来。
  我有几分惊疑,我不晓得这便当是阴间的还是阳间的。但我决定不想让小昭难过,我打开了便当。
  很奇怪会是热气腾腾的。里面是汉堡,可以看到面包片边上露出来的黄黄的摊蛋。
  我咬了一口,立刻惊讶得再也合不拢嘴;真好吃呀,小昭,你这鸡蛋是怎么摊的?
  
  小昭笑:不告诉你,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鸡蛋汉堡了。
  她挨在我的身边坐下,这时我感觉了她的身体是有一点点的温暖的。
  这应该不会是错觉吧?
  
  可是我不知道,恐怖已经开始笼罩了四周的居民。
  (六)
  
  就在我吃汉堡的那一天,我的一个顾客的女儿,突然在前夜里不明不白的暴毙于闺房。
  她是个年仅十八岁的高三女生,被发现死亡时,全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在颈动脉处,似乎有两个青色的出血斑点。关于死因,警方和医院都无法下结论,家属拒绝解剖遗体。
  
  这个女孩,在我的店里也是定制了旗袍的,家属派人来商量,问能不能在她出殡前,将那件旗袍赶出来,也算了了女孩的一个心愿。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有些很烦琐细致的工序。如制滚边条滚边,缀花盘扣,都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过完成。
  
  冥冥之中,一定是由于我的感应,小昭突然出现,本来这时候,她应该陪伴她那可怜的男朋友保罗的。
  
  小昭亲手设计了这件旗袍。湖蓝色的缎面上,一条活泼泼的锦鲤。
  居然就没有繁花似锦,但生命已经因而活泼起来。
  小昭喃喃的:女儿是水做的尤物,生生世世,她们最缺的就是活泼而有氧的水啊。
  恍惚中,好象有一滴泪水,溢出小昭的眼眶。
  
  我向她伸出手去,带着点儿愕然。她的手轻轻的搭入我的手心,十指葱葱。细腻的肌肤里透出青色。我的另一只手又将它覆盖,这并不是虚无飘渺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细腻与温柔,虽然她远比我的体温要低得多。
  我坐到一把差不多要散了架的木椅上,让小昭坐入我的怀抱。
  她有些羞涩,并不好好坐着,而将头埋入我的颈侧。我的手臂,差不多是将她抱住的,就象在抱一个孩子。
  我想她的嘴唇,正触在我的颈动脉上罢。
  
  小昭低低的啜泣起来。你在宠我,莲蓬,可这样下去要宠坏了我的,你知道吗? 
  
  小昭的容颜日见灿烂,事情便无法结束了。女孩出殡后的第三天,又有一位年轻的女性死于没有水的河床。 这次尸体被警方拉走。显然不可避免的受到解剖,但警方拒绝透露任何细节。只是表示不排除该女因心脏病过度劳累而突发死亡的可能。
  
  恐怖的气氛如大雾一样在小城弥漫。
  
   (七)
  
  那天中午我到萍儿家吃饭,有位客人在场。
  他是萍儿父亲的好友,在秦皇岛赫赫有名的铁八卦刘指一。据说他看阴阳风水,指一不指二。但以为他是神神叨叨的风水先生可就错了,人家正经的政协委员,早年教书育人,现在经营字画古玩。
  
  酒足饭饱,刘指一笑眯眯的说给莲蓬同志推一推运道?
  萍儿母亲有点不以为然,萍儿却不住嘴的说:算算算,看他命里会不会发财的??
  
  刘指一甩出十二枚大钱,我捻起一枚,又看了看这十二枚全都一样,有点儿吃惊:刘老,您这是道地的秦半两!
  刘指一笑眯眯的:你识货,来吧。他让我将这十二枚钱双手捧起,闭合。记着啊,莲蓬同志,心诚则灵,你不能胡思乱想的。
  我笑:好,我不胡思乱想,可您要我想什么?我还不知要算什么呢?
  萍儿摇着我的手:财运呀财运呀!
  刘指一道:就想你最想的事儿吧,水到渠成,心诚则灵。
  
  我摇着手,铜钱在我的手心哗哗作响。我闭上双眸,让我所有的思维全部收拢。最想的,那是什么呢?几乎没有迟疑的,小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行,不能想她的!还是想萍儿吧,但就在这一迷失间,木已成舟。
  
  木已成舟。
  
  我的双手没有经过大脑就张开了,这十二枚铜钱,如乱雨泄下。
  辟辟啪啪砸在茶色的玻璃茶几上。
  
  正面反面,一幅随意的,难以描述的图案。
  
  刘指一掏出烟斗来,一锅烟抽完了,老头脸色凝重:莲蓬同志,他尽量语气平缓的说,你愿意和我说实话吗?
  我不敢看他的脸,想顾左右而言它。但这是什么声音呢?
  
  警笛声由远及近。不止一辆的警车。
  
   (八)
  
  这次遭到噩运的,居然是住在萍儿家楼下的女孩!同样是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已经在公司工作了但又在电大读书的女生。
  在死亡时间与原因上,警方与家属产生了争执。警方据尸检报告,坚持认为这个女孩死于昨夜约9点40分,但家属说孩子是晚上12点半才回家的,那个时间孩子的母亲还看了看表,有点不满的咕哝了一句。也因为这点,他们才让她在白天“睡觉”,而在下午的时候才去叫她“起床”。
  尸检报告表明:这个女孩的心脏带有先天性隐患,死于急性心功能衰竭。
  家属根本不服,斥警方糊弄了事。
  
  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小昭认识萍儿么?她会不会……
  我不敢想了,一腔的热血冲上脑门,又寒下心头。
  小昭!
  
  残阳如血,哀乐绕梁经久不绝,风声中象有无数个精灵在哭泣。
  
  我一脚踹开虚掩的店门。店中还有两个在做活的工人,一向温文尔雅的我,因情绪失控而显得暴戾。我粗鲁的让她们滚蛋!工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赶紧拿了自己的衣物跑了。
  我困兽一样在店中转了半天,然后操起了那把破椅子。
  裁衣台上有一处金光闪闪的地方,是那把裁衣剪。我狂怒地将椅子抡起。
  
  有一阵风掠来,挟裹着一种如兰的氛芳。这是谁?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被小昭扶住,她一脸的惊奇:莲蓬,你要做什么?
  这个女孩今天的旗袍,居然是纯黑的。暗香丛中,是两只粉色的蝴蝶在飞。她原本苍白的肌肤变得细腻,淡淡一抹胭红,罩上双颊。
  
  我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
  小昭这回又给我带了便当来,没开盒时,鸡蛋的香气已经溢满了不大的室内。打开,我看到白色的面包坯上,有细末般的点点新葱。
  我的双目充血,那葱绿似乎也在慢慢的洇红,整个汉堡好象浸淫在淋漓的人血中。我狂叫一声,把便当从裁衣台上扫下!
  
  小昭在一刹那睁大了眼睛,血色尽失,脸上是绝望的惨白。
  便当中的食品散落一地,摊蛋已沾染了灰。
  我当然清楚,以小昭一介新鬼,要做出可口的阳世食品来送我,经过了多少磨难,不是我能想象,也不是。。。。我能承受,我吃下那可口的便当,也就等于我喝下了那些死去女孩的血!
  阴阳两界原本就没有七月七日,也没有一道鹊桥。两心悦时,血已成河;阴阳不伦,天理何容?
  
  小昭泪流满面。'
  鬼是没有眼泪的,只有大地的阳气才能带给你泪水。但天何残忍,鬼又是有情感的,欲哭无泪,这些飘忽无定的精灵永远的欲哭无泪。
  
  我黯然问:小昭,是你做的?你害了她们。
  小昭哀哀:莲蓬,你不是才知道罢?我说过了,你要宠坏我的。
  你是怎么害的?
  吸血,我需要健康活泼的人血。
  昨天晚上九点四十分,你害死了那个可怜的女孩。
  对。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不想让她暴尸。
  她死不瞑目。
  
  我笑了:这是你的好心吗?小昭?
  阴阳永隔,你我能够能相识相亲,已经不知是多少轮回的九转造化了,小昭,你比我还要清楚,是么?
  我感觉你的温暖,你的美丽,你的柔情,和你让我迷醉的气息。可是,小昭啊。。我亲爱的女孩。
  
  我咆哮道:还要有多少人的血,你才能还阳!
  
  小昭凄然笑了:莲蓬,你不明白,我还不了阳的,不管喝了多少人的血,我也还不了阳。如果那样,九河之下,所有的鬼还不全跑上来吸血?而且,因为我喝了人血,我的灵魂已经万劫不复,将不得超生。
  我惊愕道:那你为何要这样做呢?
  你明白的。
  我明白?
  我舍不得你,因为活着时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我要陪伴你长一点的时间,可是……。莲蓬,我不要你陪我化成一滩水。
  可人血不是营养啊,小昭!
  人血不是营养,人血对我来讲,只能压制住我体内的阴气,让我可以用阳间一切柔情来陪伴你,包括给你做饭,包括我温暖的身体。
  …………
  还要我说吗?还要我一定说出来吗?小昭泣不成声。
  
  我爱你,莲蓬!你就当我疯了吧。
  我受不了了,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野孩子,死了的时候我是一个野鬼,
  我才不要那样多的规则,什么万劫不复,什么九转轮回,我不要啊!
  
  可那些女孩子,那些生灵,对你就那么不重要吗?
  不,我对不起她们,我忏悔。
  忏悔就够了吗?
  那你要我怎样呢?我说了,你要宠坏我的,莲蓬。
  你那么一个聪明的人,我在你面前做了什么,完全是透明的,对不对?
  
  我无语,小昭的情绪慢慢的有些缓和,她幽幽凝睇着我:莲蓬,你听我说。
  如果爱情真的发生,总有些什么,要永远失去。
  总有些什么人,要被永远的伤害,你明白吗?
  
  我喃喃了一句:总有些什么,要永远失去吗?
  永远。
  我默默的盯在裁衣台上,神思有些恍惚。室内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台案中间,那把金剪发出眩目的光茫。
  
   (九)
  
  小昭惊叫了一声:莲蓬!但她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了。
  那把金色剪刀划过我的左臂,然后镗朗朗落向地面。
  我看到有血柱从我的左臂深处飞出,缓缓的喷,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微笑了,原来失血的感觉,是这样的一种精神恍惚的愉快啊。
  
  小昭扑了过来,她抓住我的左臂,用嘴唇覆盖住我的创口,她的口腔中有一股冰澈的气息喷出,我感觉到汹涌而出的血流因这股气息而显得凝滞,我用右手按住她的头,不让她动,我似乎听到了女孩喉咙中咕噜咕噜的咽血声。
  小昭的头向侧面一闪,挣脱了我。她的脸上,泪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我手臂的创口,血液已经不再急涌而变成了往外渗流。
  我很不甘心, 我抓住小昭的头发,又用力的想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