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命交给我
杀之谜,居然就这样破解了。
到此,当年的群体自杀事件,尽管离奇,但总也有了个能让人信服的解释。一群医护人员在长期和精神病人的深度接触后,发生了群体性精神问题,相信自己生活在梦中。为了让更多的人“幡然醒悟”,他们设立了参观病区,并且生怕力度不够,使用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促使参观者放下心防,从而在接下来的环节中被催眠,对病人和医护所言的“生活是场梦”深信不移。于是他们为了从梦里醒来,纷纷自杀。
告别陈发根,我返回上海,一路上我都在发呆。
当年的群体自杀有了解释,可是杨展和阳传良的死呢,怎么解释?
我现在明白了,那一天,杨展接到这封信后,为什么会长时间的发呆。因为他想不通,阳传良为什么会自杀。
原本,他以为自己当年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自杀欲望,都是受了那一次参观的影响。于是他把参观的所有程序,都原原本本地再次在阳传良的面前演了一遍,果然,阳传良自杀了。在他的心目中,也许这套程序里隐藏了某种深度暗示,足以让经历的人自杀。
但收到了陈发根的信之后,他愕然发觉,原来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道程序——下药。
这才是一切的核心。当年自己之所以会打心眼里认同一切是场梦,会想自杀,不是因为紫色的环境,不是因为看的投影片,不是因为医生护士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不是因为那些神精病翻来覆去地说一切是场梦……或者说,这些都只是辅助的,如果他没有在和陈发根谈话的时候喝了下过药的茶,根本就不会相信什么关于梦的鬼话!
但是他没有给阳传良下药。他也让人演了第一个环节,甚至也喝了茶,喝的也是武夷岩茶,但是茶是干净的,茶里没有药。
照理说,阳传良应该完全不被影响才对。
杨展了解阳传良,他知道阳传良不是个容易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且阳传良的性格,又比他要开朗得多。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经历了这样一个缺失关键核心的“恶作剧”之后,自杀呢?
杨展想不通,我更想不通。
而且杨展还紧接着自杀了。
难道说,杨展是想通了阳传良自杀的理由,所以也跟着自杀了?
有什么能比看似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却依然找不出答案更憋屈呢。我已经把所有的线索都厘清,破解了十八年前的秘密,找到了写信的人,却还是猜不到阳传良和杨展为什么要自杀。
也许他们突然之间一起发了神经。有一次我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
总有些秘密你永远无法知道,日子还是照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近了年末,再有一个月就是2011年,离传说中的2012世界末日就剩一年了。哈哈。
午后有阳光,冬日里的阳光,最暖和不过。
我和梁应物在陕西北路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他是我多年老友,有一阵没见了。
大号的马克杯里装满了榛果拿铁,很多糖浆,很厚的奶油。喝一小口,嘴唇周围就沾满了白色的奶油,要用舌头舔一下。奶油在舌面上化开,甜香沁入腹中,一下子吸进的空气都变得舒缓恬淡了,配着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阳光,再妥贴不过。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梁应物斜靠在小沙发上问我。
这个问题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曾经我们经常这样互问,那时我们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好奇,任何新的发现,新的事件,无论是有解还是无解,都能让我们津津有味地分析半天。
然而他供职的那个机密部门,虽然可以接触到全国范围的特殊事件,但限于内部纪律,无法向外透露,往往他把关键部份说得含糊不清,让我极不过瘾,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我知道,他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越界了。
由于我总是不停地遇见这样那样的怪事,所以逐渐地变成我说得多,他说得少。随着他在机构中的地位一点点提高,更多的时候,我是碰到问题去向他求助。
再后来,我也不总把遇见的事情告诉他了。因为我觉得,他调研这样那样的特殊事件,兴许早已经焦头烂额,当兴趣变成了工作,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无聊。所以也许他并不是那么耐烦来听我的故事呢。
十年前有一天,我说,看看,两个古怪的少年,在讨论古怪的事情。他笑,说你就装嫩吧,有二十出头的少年吗。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常常被误认作高中生。现在嘛,下巴都被刮青了。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气息下,放松地聊天了。转瞬间,旧日的时光浮现在眼前,许许多多的记忆飞舞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灰尘。也像是梦,一梦,十年就过去了。
所以听见他这么问,我很高兴。原来我们的好奇心都还在啊。于是我就喝着咖啡,对梁应物说起这一年间,我遇见过的古怪事情。
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来,咖啡已经见底了。
“都说完了,就这些?”他说。
“对啊,我嗓子都说干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时候,你发了个微博,我还记得那句话‘历史和未来一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觉得有意思,特地打电话问你。当时你说,是一个自杀的考古学家随手记在本子上的想法。你还说那本本子上的东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给我看看。这个事情,你怎么没提?”
我拍了拍额头:“啊,我居然把这桩事情忘记讲给你听了。嘿,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呢。”
于是,我就从阳传良缺席新闻发布会说起,说到在下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得知他的死讯,赶去参加追悼会看见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 ON THE BOND餐厅里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纵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请托,信的出现和杨展的失常,及至围绕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杀事件,和陈发根的忏悔。
“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杨展分明没有下药,但是阳传良却也自杀了。而杨展知道了自己没有下药之后,自己又自杀了。”最后我感叹道。
梁应物却没有答话,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脑子有点乱,让我缓一缓。”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那儿太阳把过往的行人都晒得懒洋洋的,走路的时候,都是慢腾腾地踱步。
我心里一动。乱?有什么可乱的,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得清楚明白,这种时候说脑子乱,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难道他竟然想到了杨展和阳传良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我就这么说一遍他就能猜出来的话,那我算什么,我一向觉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还蛮赞的呢。虽然我也常常觉得,梁应物思路清楚头脑敏捷,但也没夸张到这种程度呀。
我心痒难熬,既不愿意相信梁应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点什么。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问:“看完风景了没,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他转回脸,似是还有几分感慨未散去,却反问我说:“你先前,为什么会把这桩事情忘记说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可是,这件事情离奇诡异的程度,的确胜过了你说的其它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没有答案,一般来说,花了很大的力气却依然没有结果,会记得更牢才对,为什么你偏偏忘记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刚才竟没有第一时间记起这件事。但嘴里却还硬着,说:“总之就是忘记了,这有什么好多说的。”
梁应物轻轻摇头,说:“其实,你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你至少已经意识到正确的方向。但是那条路通向的是个你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识地自我屏蔽了。”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呢?”
“因为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线索,是可以逻辑推断出进一步的结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这个结果……”
“逻辑推出进一步的结果?你是说,杨展和阳传良为什么自杀,能推出来?”
梁应物点头:“阳传良死前曾经咬自己的手,很显然他这时搞不清自己在不在梦里。”
“但是他咬痛了,还不醒悟?”
“此梦非彼梦,我们只是在夜晚真的做梦时才没有痛觉,如果他认为这人世就是一场梦,会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证明他仍被‘梦’困扰外,什么都说明不了。而杨展死前也是一样,他最后反复说一切都是虚妄。你想他费尽心思布了这样一个局,却对是否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毫不在意。说明他在行将抛弃生命之时,也只要出口气就行,并不求完美。这几乎难以理解,除非他觉得现实的一切是虚妄,没有意义,所以只要自己心里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觉得自己在梦里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驳,却说不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梁应物的意思是什么。这的确是逻辑推断就能简单推到的东西。
梁应物接着说:“阳传良没有吃药,却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场梦,自杀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那么他会自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有其它的证据让他相信,他真的在梦中。也就是说,一个错误的引导,让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正如宣传单上说的,疯子的想法,有时是天才的想法。杨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杨展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确是一场梦的证据,所以他也自杀了?”我喃喃道。
“只有这个答案,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太难以让人接受了,接受这个答案,等于接受有两个智力超群的学者,在正常的思维状态下,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梦境,然后为了脱离梦境,毅然自杀;也等于接受我们的这个世界,这间星巴克咖啡馆、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阳光、你我渡过的几十年光阴,都是一场梦。你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你把它抛弃了,并且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试着将它忘记。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在说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时,会把它自动过虑。说到底,这就是人心理系统的一种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为了不识破一切是场梦吗?这算什么,真实版的《骇客帝国》吗。”
“但也许他们是错的呢,他们想错了呢?”梁应物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
“但既然已经谈开了,不妨让我们猜一下,让他们确认一切是场梦的证据是什么吧。”他说。
被梁应物点破了迷津,我的头脑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许正如他所说的,这一切在我不知不觉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经想过一遍了。
“阳传良显然是在参观的时候,就想到了什么。那就必然是平时念兹在兹的事情,只有这种始终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一切是场梦’的假设起反应。而阳传良一直惦记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么,我可没看过那本小本子。”梁应物问。
“就是过去的无限可能,不确定的过去。他在典籍记载中和考古发现中,发觉历史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这种矛盾,非常难解释。”
我举了几个例子给他听,听得梁应物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所以,阳传良才会突发奇想,说如果历史本身就有许多分支,有多种可能性,和未来一样是变化的不可确定的,那才能解释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么随手一写,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有变化呢。”
说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如果一切是场梦,就不一样了啊。”
“是啊,是梦,那就不一样了。”梁应物叹息着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梦,常常在梦中,我们也有着梦的记忆。如果说把我们晚上做的梦,看作一个世界,那我们在梦里的记忆,就是梦中世界的历史。但是梦是多变的,梦里的记忆,也是会变化的,常常这一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情,转到下一个梦中的场景,又觉得曾经历过的事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也就是说,梦中世界的历史,是变化莫测的。
所以,如果现实世界是一个梦,那么历史中的诸多矛盾之处,就可以解释了。因为历史的确是在不停变化的,它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
可以说,这是阳传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释。非此,不足以解开困扰他多年的那些谜团。
“只是,这也仅仅是一个假设,还是一个极违反常理的假设。他怎么能这样坚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