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的秘密 作者:[挪威] 乔斯坦·贾德





  梅花幺首先说:“命运好比一条饿得吞掉自己的蛇。” 
  梅花二立刻接。说:“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我看得出来,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时时反复背诵,生十自忘记。 
  其他侏儒依序朗诵各自的句子——现在登场的是梅花侏儒,接下来轮到红心,最后是黑桃。 
  “内盒打开外盒的当儿,外盒打开内盒。”红心幺朗声念出她的台词。这句话,跟我在林子里初次遇见她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一个晴朗的早晨,国王和侍从爬出意识的牢笼。” 
  “口袋里藏着一副扑克牌,现在摊在太阳下晒干。” 
  就这样,五十二位侏儒一个一个站起身来,念诵各自的台词,一句比一句荒谬。有些侏儒轻声细语,有些格格笑,有些顾盼自雄,有些低头吸着鼻涕。对于这场混乱吵杂的表演,我的总体印象是: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疯言疯语毫无逻辑和意义。尽管如此,小丑却拿出笔记本,一句一句依序记下侏儒们念的台词。 
  最后一位登场的侏儒是黑桃K。这位国王睁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瞄了瞄小丑,为今天的表演做个总结:“看透命运的人必须承受命运的折磨。”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在那天宴会上听到的最有见地的一句话。小丑显然也有同感。他使劲拍起手来,身上的铃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就像一支单人乐队在演奏似的。佛洛德爷爷坐在一旁只管摇头,显得沮丧。 
  我们从高高的座椅上爬下来,走到宴会厅中央。侏儒们推推挤挤,在四张餐桌间嬉耍吵闹不停。 
  我忽然想起刚到岛上时的感受和印象:这座岛屿一定是庇护所,专门收容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也许,佛洛德原本是个医务人员,后来被病人感染,神经也开始失常。果真如此,那么,医生一个月一次到岛上探望,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佛洛德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海难、扑克牌,突然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的五十二个侏儒——很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只有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佛洛德真的是我的祖父:我祖母的名字真的叫史蒂妮,而父母亲都曾提起,祖父当年曾经从一艘船的桅杆上跌下来,摔伤一只胳臂。 
  也许,佛洛德真的在这座岛上住了五十年。这并不稀奇,因为我听过类似的海难故事。漂流到岛上时,他身上也许真的有一副扑克牌,但我实在很难相信,那五十二个侏儒真的活生生从他的幻想中蹦出来,进入现实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岛上种种荒谬事迹,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进行;换句话说,我自己才是神经突然失常的人。刚到岛上的时候,我在金鱼湖畔吃了几颗浆果。说不定,果子里面含有一些会损害神经的毒素。如今,担心这一切已经—太迟了……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对于断我的思绪,接着我感到有人伸手扯了扯我身上的水手制服。回头一看,我才发现扯我的人是小丑,而那阵“船铃声”是他衣服上的铃子发出的。 
  “你觉得我们这场扑克牌联欢会办得怎样?”他站在我身旁,边问一边抬起头来瞅着我,我没回答。 
  “告诉我,”小丑追问,“当你发现,某人内心里想的东西突然从他脑子蹦出来,在他眼前蹦蹦跳跳,你会不会觉得挺诡异的?” 
  “当然会觉得诡异啦。”我说。“简直……简直不可思议:太离奇了。” 
  “没错,太离奇了。”小丑点点头。“可是,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真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现在活生生站在这儿,头上顶着一片青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小丑说。“一个人怎么‘爬出意识的牢笼’呢?他要使用怎样的梯子,才爬得出来呢?” 
  “也许,我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我只想摆脱小丑的纠缠,不能不敷衍他几句。 
  “确实如此,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水手,我问你: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让他这样子黏着我,硬要跟我讨论哲学问题,而且,老实说,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我根本就没有答案。 
  “刚才有个侏儒说,魔术师把袖子一抖,无中生有的把我们变出来。”小丑感叹起来。“多诡异、多离奇啊j水手,你的想法又如何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佛洛德已经离开宴会厅。 
  “他老人家呢?”我问小丑。 
  “你应该先回答眼前的问题,再提出新的问题啊!”小丑呵呵笑起来。 
  “佛洛德爷爷到底上哪儿去啦?”我又问。 
  “他出去透口气啦。每回‘丑角游戏’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就得出去透透气。听到侏儒们念诵这些句子,他老人家心里就有气,一气之下就把尿撒在裤子里啦。这个时候,我就会建议他到外面走走。” 
  突然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宴会厅,孤零零面对一大群侏儒,我顿时感到彷徨无依,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侏儒大都已经离开餐桌,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大厅中追逐嬉戏,活像一群参加庆生会的小孩。这场宴会实在太过热闹。干吗要把全村人都请来呢?我心里想。 
  我仔细观察这帮侏儒,发现这场宴会并不像一般生日派对,反倒像一个化装舞会,宾客们都被要求假扮成一张张扑克牌。进入大厅之前,他们先在门口喝一种神奇的饮料,让他们的身体缩小。这一来,舞池就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宾客。我来得太迟,以致于错过了喝神奇“饭前酒”的机会。 
  “喂,想不…想尝尝这玩意儿呀?”小丑笑嘻嘻问我。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我不假思索就接了过来,凑上嘴巴喝一口。这玩意尝一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心里想。 
  可是,就那么一小口,一下肚我却觉得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刹—那间,我短短的一生中所尝过的各种滋味——还有许多我从没尝过的味道——纷至沓来,涌进我的身体,有如一股欲望的潮水把我整个人淹没。我的脚趾头感受到草莓的甘甜滋味,我的头发品尝到香蕉和桃子。梨子汁在我左手肘发酵;各种人间美味蜂拥进我的鼻孔。 
  我感到舒畅极了,好半天只管呆呆站着不动。我怔怔看着这群衣装鲜艳、蹦蹦跳跳的侏儒,忽然感到,他们是从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突然,我觉得我迷失在自己的脑子里,可是一会儿我又觉得,一大群侏儒冲出我的脑子,向我提出抗议,因为我把他们拘禁在我那有限的思维空间里。 
  各种奇妙诡异的念头在我心中涌现,仿佛有一只手在搔我的脑子似的。我发誓,此生绝不离开这只瓶子;我要时时补充它,让它永远装满神奇的饮料。 
  “这玩意儿……好不好喝啊?”小丑咧开嘴巴,笑嘻嘻问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牙齿。每回他张开嘴巴笑一笑,衣服上的铃子就会叮叮当当响起来,仿佛每一个铃子和每一枚牙齿之间,都有一根神秘的管线相通似的。 
  “我想再喝一口。”我向小丑央求。 
  就在这当儿,佛洛德爷爷从外面街上冲进来,一路绊倒好几个侏儒。他伸出手来,从小丑手中抢过那只瓶子。 
  “你这混球广他大声吼起来。 
  侏儒们纷纷抬起头来望了望佛洛德爷爷,呆了半晌,就再忙着玩他们的游戏去了。 
  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我突然看到一缕黑烟从书中升起,紧接着我感到手指灼痛起来,仿佛被火烧到似的。我慌忙丢下书本和放大镜。周遭的游客以为我被一只毒蛇咬到,纷纷围拢过来,瞪着我。 
  “没事广我向他们喊一声,然后捡起地上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 
  原来,在烈日照射下,我的放大镜变成了一面火镜,引火燃烧小圆面包书。我伸出手指翻了翻书页,发现刚才读的那一页上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我心头也在焚烧,因为我开始发现,小圆面包书中描述的事迹,有一大部分和我的亲身经验非常契合。 
  我坐在神殿门前,喃喃地念着魔幻岛的侏儒们在宴会上朗诵的台词。 
  “父亲和儿子寻找一个美丽的女人,而这个女人迷失了自己……放大镜的大小,正好配合金鱼碗的缺口……金鱼不会揭露岛上的秘密,但小圆面包书会……单人纸牌游戏乃是一种家族诅咒……” 
  毫无疑问,小圆面包书和我个人的生命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怎么会这样子呢?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奇的不仅仅是佛洛德的魔幻岛,连这本小书本身也是一件神奇的作品。 
  我忽然想到,莫非这本书是我在感受周遭世界时幻想出来的?可是,这是一本已经完成的书呀。 
  天气很热,我的背脊却冒出了冷汗来。 
  爸爸终于走出高城博物馆。一看见他,我就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身来,一连问他三四个有关雅典高城和古希腊文化的问题。我得想一些跟小圆面包书没有关系的事情。          
《纸牌的秘密》作者:'挪威' 乔斯坦·贾德                    
方块8    
  ……像变戏法一样 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   
  我们父子俩又漫步穿过雅典高城壮丽的城门。爸爸站在城门口,好半天只管俯瞰着山脚下的雅典市街。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那座名字叫艾里奥帕格斯Areopagus)的山丘。当年,使徒保罗曾登临那座山,面对雅典市民,发表一场伟大的演说,谈论一位并不居住在人造庙宇的神祗。 
  雅典的古老市集就坐落在山脚下,名为“阿格拉”agora),意思是“人民会场”。伟大的希腊哲人曾流连在那儿的一排排廊柱间,时而沉思,时而漫步。当年矗立的一幢幢金碧辉煌的神殿、官衙和法庭,如今都已经沦成废墟。这一带硕果仅存的古迹,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的大理石庙宇。它奉祀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火与锻铁之神”海菲斯特斯(Hephaestus)。 
  “汉斯·汤玛士,咱们得赶下山去啦,”爸爸说。“对我米说,这一趟旅程就像回教徒的麦加朝圣之旅。只是,我的麦加如今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我想,他担心的是,一旦来到他心仪已久的古雅典市集,他会感到非常失望。可是,当我们匆匆赶到那儿,在大理石楼房之间寻幽探胜时,他心中那份对古雅典文化的热爱,刹那间又点燃了起来。他手头上有两三本这方面的书,正好帮助他回顾雅典的历史。整个市集空荡荡的,难得看见有人走动。山上的高城,每天聚集着数以千计的游客,徘徊不去,但在山下这儿,只有两三个丑角样的人物偶尔出现。 
  我记得,那时我心里想,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么,一千年前爸爸肯定在这座市集广场上走动过。谈起古代雅典市民的生活,他那副口气就仿佛在“回忆”往事。 
  走着走着,爸爸忽然停下脚步,指着眼前那一片残垣断壁对我说:“一个小孩坐在沙上建筑沙堡。每建成一座城堡,他就会坐在那儿观赏一会儿,然后举手将它敲掉,重新建立一座新的。同样的,‘时间’之神也有一个玩物,那就是我们的地球。世界的历史就在这;里写成;人间的重大事件也铭刻在这里——但是,一转眼这些纪录就被涂抹掉。人的生命在这儿沸腾,就像在一个巫婆的沸锅里似—的。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塑造出来——利用跟我们祖先同样的脆弱材料。‘时间’如同一阵大风吹袭我们,把我们卷走,跟我们融合在—一起,然后又扔下我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我们人类被变出来,然后又被变不见。我们周遭总是有某种东西潜伏着,伺机取代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并不是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我们甚至不是站在沙上——我们自己就是一团沙。” 
  爸爸这番话吓坏了我。让我感到震惊的,不单是他在这段话中:刻意选用的一些字眼。他那不寻常的激昂口气,也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爸爸继续说:“你不能逃避‘时间’。你可以逃避一个国家的君主,你甚至可以逃避上帝,但你逃避不了‘时间’。‘时间’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周遭的一切事物,如同朝露一般倏忽消失。” 
  我一个劲点着头,神情十分严肃。爸爸针对“时间的无情威力”这个主题发表的长篇演说,才刚开始呢。 
  “汉斯·汤玛士,‘时间’不会过去,‘时间’也不会滴答响。过去的是我们人类,滴答响的是我们戴的手表。就像日出日落那样亘古不变,‘时间’穿透整个历史,悄悄地、无情地一步一步蚕食人类的生命。它摧毁伟大的文明、腐蚀古代的遗迹、吞咽——代又一代的人类。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