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潘渡娜
但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东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势拥抱着它们,她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侧向一边,眼泪沿腮而下。
她幽幽地哭了,让人心酸的哭。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来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管子,我被倒来倒去,我被加热,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这样来的。”
她抬头望我,一句话也不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滴着,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这个女人。我第一次发现她用这种神圣庄严的态度去爱一样东西。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规矩而不苟,像一只上足了发条而又走得很准的钟,很索味,可是无懈可击。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来跟平常不同了。
胡乱地走着,我的心情意外的乱。
但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爱她,我们相敬如宾,但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相爱。那些肌肤相亲的夜,为什么显得那样无效,那些性爱为什么全然无补于我们之间的了解?每次,当我望着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头升起,潘渡娜啊!我将怎样得救?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广场,许多车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来,四面的车如重重的丛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围困有其中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国,又是江南春水乍绿的时节,不知是否有白鹅的红掌在拍打今岁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她是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有着挑起的削肩,光莹的前额极红极薄的嘴唇。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许是悒郁,她的眉总锁着,眼睛总是恍惚地望着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总是起来给我盖被,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听见文雅的咳嗽声,我多么爱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让她的手轻轻地为我拉上,我有时也故意发几声呓语,好骗她俯下身来,给我温热的一吻。
但我8岁那年,她就死了。
而此刻,头上是浅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尽,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惘地坐着。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拥抱那一堆冰冷而无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无端地想起中国,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我起来,走到街角那里,打一个电话给刘。
“他不在这里,他离开了。”对方的口气十分不耐,“他在疯人院里。”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医院承认刘克用这个病人。
那天下午我便开车去找他。
特别护士告诉我他这两天非常安静,此刻正在后园里。
我走近他,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的脸。
才两个月,他竟有了这般的变化,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落尽,前额因而显得更大更光秃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显得更低了。他的嘴松松地挂下,像一个放置太久的炸圈饼。
我们彼此注视着而不发一言。
“你是张大仁。”他用中文说。
“你是刘克用。”
“潘渡娜很好吗?”
“很好,只是昨天还抱着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处。”
“她这样说吗?”他霍地站起身来,“她竟记得那么清楚吗?”
“记得什么?”
“好吧,大仁,让我告诉你吧,潘渡娜并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听着,她无父无母,她是我造的,她是从试管里合成的生命,那些试管就是怀孕她的子宫。我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骇然地站起来。
“护士小姐,”我说,“他需要打针吗?”
“打针,哈,打什么针,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没吃什么亏,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却坐享其成。”
“刘,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创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谁告诉你的,半个世纪以前人们就已经掌握DNA和RNA的秘密了,生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的分裂后的形成物。我们只要造出一个精虫,一个卵子,我们只要掌握那些染色体,那些蛋白质和那些酸和碱,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哑然地望着他。
“潘渡娜是我们第一次的成功,我们不眠不休地弄了15年,做了上兆次的实验,仅仅合成二个受精卵,不过已经够顺利了,那时候我把她交给另外一个小组,用试管代替子宫来抚育,但只有潘渡娜顺利发展成为胎儿。我们用一种激素促进细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了一个女婴,我们来不及等她再过二、三十年了,我们需要尽快观察她,我们让她在药物的帮助下尽快生长,事实上,她和你结婚的时候,她才不到三岁。”
“这是卑鄙的,刘,”我跳上去掐住他,“你这假冒伪善的,你这猪。”
没有字眼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悲愤,我发现我成为一种淫秽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们观察,使他们能写长篇的报告。
护士小姐急速跑过来,拉开我们。
“你冷静点,大仁。”他慢吞吞地扣上被我拉开的钮扣。
“你忘了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如今世上剩下来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不多了,你说,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件事吧!”
我不会忘记,他那天曾以那样黑黝黝的眼望着我。
“你使我吃惊,你刚好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的潘渡娜只是一个合成卵,但我却在替她物色一个对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东方艺术家,她是纯粹的物质合成物,也许你能给她另一种生命,大仁,我没有恶意。”
他的秃头渐渐低垂,夕阳照在其上,一片可怜的荒凉。
“当然,我们可以另造一个男人,让他们结合,但我们不能以两个假设的人互证,那是不合逻辑的,我们选择了你。去年感恩节,我发现他们已经把潘渡娜塑成一个美丽的人物了。他们利用她的潜意识,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学习上了,他们利用‘学习阶次’的秘诀,那就是说,一个婴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学眨眼最有效,可能在第十天的下午学挥动手脚最有效,可能在176天到179天学语言单音最有效,可能在200天到219天学长句最有效,他们一秒也没有浪费。
“我们的步骤是合成小组,受精小组,培育小组,刺激生长小组和教导小组,我们花在她身上的金钱比太空发展多得多。至于人力,差不多是9000个科学家的毕生精力。大仁,你想想,9000个人的一生唯一的事业便是要看她长大——大仁,相信我,人类最伟大的成功就是这一桩,而我是这个计划的执行人。大仁,我难道不是上帝吗?他们居然还说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护士小姐又送上两瓶饮料,我这才注意到护士在倒饮料的时候,预先在他的杯底放下一片什么东西。
“大仁,老实说吧,耶和华算什么,他的方法太古旧了,必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十月怀胎,让做母亲的痛得肝摧肠断,然后栽培抚养,然后长大,然后死亡。
“大仁,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产品也不够水准,大多数的人性都是软弱的,在身体方面他们容易生病,在心灵方面他们容易受伤,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伤。”
也许是药物发生了作用,他渐渐平息下来。
“她是骡子吧,”我大声地嘲笑着,“她不会有孩子的。”
“她会有的,她一定会。”
“如果她有,她不会爱,因为她不曾有父母的爱。”
“她会,我们会给她足够的黄体素,你以为母爱是什么?你以为那是多么值得歌颂的?那只不过是雌性动物在产后分泌的一种东西,那种东西作怪,那些妈妈便一个个显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样子。”
“刘,你太过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诉你,我仍记得我的母亲,永生永世都记得。春天的早晨她坐在窗前编柳条篮,编好了,就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在那里,我玩着清浅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说,母爱只是自爱的一种延长,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其实婴儿并不需要母亲,有人拿一组黑猩猩做实验,给它们一些柔软温暖而可抱的物品,它们便十分满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鸭,它便出入追随,以为这人是一只母鸭子。那么,大仁,只要我们能给孩子口腔的满足,肠胃的满足,拥抱的满足,爱抚的满足,母爱就可以免了。”
那时,夕阳完全沉没,只剩下一片凄艳的晚霞。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那阕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凄然地笑了,“告诉你吧,刘,你可以当上帝,但我并没有做众生之父的荣幸,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是在子宫中生长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养大的,我仍是用最土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长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伤痕,我有原罪,我必须和自己挣扎,但使我骄傲而自豪的,就是这些苦难的伤痕,就是这些挣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说,“去爱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说爱很荒谬吗?如果母爱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爱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吗?她何必有人爱,她那么完全,她独来独往,她何必多我这个附属品。”
他没有答腔,我低头看他,他已经张着嘴睡着了,并且打着鼾。
“你可以走了。”护士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他睡觉的时间。”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经挪近,而何处是我的归程?
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地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瞬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潘渡娜也哭了。
2000年6月9日。
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战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民间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浑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我,使我悸怖得像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箝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阱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
“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首。
“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约束力的。”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
“可不可以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