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眼泪






  阿族并不排斥外来者,但也从不欢迎。他们神秘的埋葬仪式从未让外人参加或观看,以至至今他们如何将笨重的棺木悬架于峭壁之上,仍是著名的谜团。由于他们在此地隐居已经有四百年,也没有抵抗新的统治者的能力,纳安国形式性地带走了部族之长的长孙后,便给了他们自治的权利。相较有纳安士兵重重把守的官道,通过阿族人开辟的小路对于艾拉这种被重金悬赏的犯人是惟一的选择。

  是的,艾拉是犯人,身为肩负守护人界自然平衡大任的圣法师,却在乱世中成为了赏金猎人们垂涎三尺的猎物。

  摔落在艾拉眼前的棺木已经有年头了,可以判断它是因支撑它的梁木腐朽而落回了生养它的大地。从破裂了的木板缝间可以看到死者风化了的尸骸,而散落在棺木旁边的木条上则用青色的涂料写着死者的姓名。

  “……是母子合葬。”看着细小的文字,莎蓝低沉的声音中包含着不易被人发觉的痛楚。平滑的侧颜被忧伤的阴云覆盖,双眸中流淌出无尽的悲伤与沉痛。

  伴着山间的清风,艾拉唱起了圣法师们为亡者书写的安魂曲。经过千年的发展,风明城早已不单是人界最权威的魔法研习地,更是人类的文化中心之一。许多圣法师擅长多种乐器,闲暇时大家聚在庭院内随兴而唱、随情而奏,共同分享着文明的甘泉。

  “怎么,我唱跑调了么?”歌罢,艾拉敌视以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吟游诗人。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唱歌。”重新背好行囊,莎蓝向前方走去。

  隔了一秒,迟钝的少女才察觉青年言语中的含义,刚要发作,却发现莎蓝已经与自己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艾拉承认并不擅长大多数女孩都擅长的女红或诗歌乐器,但从没有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指出来。毕竟还是个好强的孩子,艾拉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可又没有能用于反驳的依据,只好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跟上莎蓝继续前进。

  没错,在莎蓝面前,艾拉永远没有胜算。

  在天黑前到达了阿族人建造的石城后,莎蓝与艾拉立即发现了城中异常沉闷的气氛。没有敢在天黑后在街道上走动的居民,孩童们也张大了恐慌的眼睛无助地拽着父母的衣角……还有游荡在街头的巫师与赏金猎人们,在这种季节里,他们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城市中。

  在简陋的旅店内安顿下住处后,莎蓝与艾拉从同在食堂用餐的客人口中得知了基本情况。

  是哭声,最开始只是每天夜晚出现在悬棺的坟场,渐渐在城内也能听到。而最近哭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波及到了居民的健康及农作物上,阿族的族长不得不请来了专门处理类似事件的术士。

  “莎蓝,我们……”

  “我们明天继续赶路,”不待艾拉说完,莎蓝便抢先阻止,“我们没有余力帮助他人。”

  “可是圣……我们的教义是帮助所有遇到苦难的人类。”艾拉小声抗议。

  “帮了别人之后,不但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还会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莎蓝冷笑着艾拉的天真,“要是我,我会把这样的救世主恭送出门。”

  艾拉只有沉默,因为她还是无法反抗莎蓝。

  “别想这些事,早早上床睡觉,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莎蓝只用眼神就把艾拉赶上了床铺,而他自己则应店家的邀请在下面的大堂开始了演奏。

  然而,身体里流淌着红毛的夏落德人滚烫的血液的艾拉怎么也不能安静地入睡。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瞒过莎蓝溜出去,艾拉只有在床上开始默默温习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莎蓝与斯哥特不同,在艾拉犯下低级错误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直戳艾拉的痛处,其严厉程度较斯哥特有过之而无不及。艾拉虽然在第一天私下抱怨过这种“青出于蓝胜于蓝”,但在莎蓝丰富无比的知识面前只能俯首认输。不愧是曾经的最受期待的圣法师的新星,和自己就是不一样。

  可是,他到底因为什么被放逐的?

  斯哥特直到死也没有告诉艾拉。

  大概……大概是恋上了某位女性吧,这是无论何人都无法逃脱的重罪。

  “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现在的艾拉还无法理解,她的注意力被莎蓝的歌声吸引了。

  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

  是水中的月,还是镜中的花

  似有若无的幻影,任凭泪流入寂寞的夜

  未有过仲夏,也未有过寒冬

  有花无果的秋,有果无花的春

  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

  只留下记忆的愁丝

  纠缠 交织 交织 纠缠

  ……为什么,你要写这么忧伤的歌词

  也许,是那性急的流水

  冲去了

  刹那的萌动,瞬逝的情

  只留下

  瑟瑟孤灯夜

  为什么,我会为你的曲,留下如此多的泪水?

  红发的少女急忙用手背擦干了眼泪,警告自己:“他的歌也好,曲也好,都只是取悦他人赚得金钱的工具,他就是靠赚得别人的同情生活的!堕入魔道的圣法师,要不是师父的遗言,我才不会跟着他呢!”可现在的自己在依赖莎蓝赚来的钱生活。盼望自己能快点变得比他还要厉害,还要能干。这样自己就不再是只会给他添麻烦的小丫头,而是个强大的圣法师……他就再也不会瞧不起自己了。

  莎蓝带着今天得到的赏钱回到房间里时,外来的巫师们已经开始在无人的街道上点起了篝火,焚烧着他们的草药。而赏金猎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捕捉行动。夜晚的山林是魔物与鬼怪的世界,在这个没有系统魔法保护措施的小城,它们更是来去自由。

  “他们真的能找到哭声的根源吗?”艾拉怀疑地看着围着火堆跳起怪异舞蹈的巫师们。

  “……巫师中恐怕没有,但赏金猎人中有一个身手相当不错的家伙。”背对窗口,莎蓝木然地道,“小心不要让他发现你是圣法师。”

  忆起路途中看到的同伴尸首,艾拉不禁打了个寒战。为迅速封住被捕的圣法师们的魔力,狩猎者往往在圣法师额头上烙下代表黑魔法的烙印。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师们只能任凭他们宰割。被倒挂于街市上的尸体无一例外都遭到了非人的待遇。

  莎蓝静静地关上窗户,开始细心护养自己的竖琴。全神注视莎蓝灵巧的双手,艾拉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莎蓝所用的竖琴和自己背包中的古琴是一模一样的。

  当今的吟游诗人所使用的竖琴一般都比较小,携带方便,但音域较窄特别是低音部分不尽如人意。只有宫廷乐师或隶属于固定乐团的乐师才会用笨重的大型竖琴。而莎蓝的竖琴有它的主人半身高,这显然不是一个吟游诗人惯用的竖琴样式。

  “你天天抱着它唱歌,不累吗?”艾拉不禁问道,“在城里时我也见过许多大师演奏竖琴,但没有一人使用这种样式的。”

  莎蓝漆黑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但没被艾拉发现。“习惯了。”爱怜地抚摸着木质琴身的纹理,青年慢慢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的月色。

  在那瞬间,艾拉仿佛看到了银发的月光之子。

  不,不可能。艾拉在心中用力摇头,无论他以前是什么样子,遭到天谴的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被称为“月亮的爱子”圣法师的资格。

  “你在你的竖琴上也施加了魔法吗?”艾拉继续问,“那种你交给我,保护‘心弦’的法术?”要不然,自己应该在初次见到他时就发现异常的。

  “对,就是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会在意它的简单法术,没有被强烈刺激,是不会想起自己曾见过它的。”而莎蓝在自己身上也施了同样的法术。

  “为什么?你这行不是需要别人记住你吗?”

  “因为,”莎蓝突然邪恶地咧开嘴,“我是堕入魔道的巫师,坏人最好不要被别人记住自己的脸。”

  艾拉哑然。

  华特慢慢拔出了长剑。美丽的银色剑身发出低沉的龙吟声,警告自己的主人危险正在接近。佣兵生涯已经有八个年头,十六岁起便开始独闯江湖的华特在同行中也算是个小小的人物。这次来到阿族的悬棺城并不是为城主承诺的那点可怜的赏金,而是阿族悬棺中的陪葬品。现在虽然只是个贫穷的小山城,但它曾经是称霸四方的霸主的发祥地。传说当时的阿王的陪葬品中质地极好的玉石就有上万块,这种诱人的墓葬正是没有什么好工作时的赏金猎人的绝佳猎物。

  但是,今晚要先把魔物处理掉。

  “……这家伙,比想象的强……”华特在心中抱怨着。本以为这小小的破山城里出不了什么了不起的怪物,但自己的剑告诉自己,对方不是普通的角色。没关系,这种强度我还应付得了。华特并非鼠辈,但也不是狂妄之徒。常年的经验使他懂得何时应进,何时应退。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呀!!!”与华特挥剑的同时,悲鸣从对方的口中迸出。

  “……女人?”华特还未从自己突袭失手的震惊中恢复,便再次因对方的相貌瞠目结舌。“……你,你哭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不断的抽咽声。

  华特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哀叹自己的不幸。两个月前,一直照顾他的幸运女神突然移情别恋,华特失去了在雇佣兵团内的工作。好不容易在一个商人家当上了保镖,主人的女儿突然对父亲说非华特不嫁,恼羞成怒的商人立即把华特踢出了家门。当然,没有付工钱。即便如此,华特的生活也靠商人的女儿偷偷送给自己的饰物得到了短期的保障。但现在是乱世,找份工作谈何容易,钱囊迅速见了底,华特只好依照传说来到这里碰碰运气。

  可这次他好像又赌输了。

  对华特来说,魔物是金钱与力量的象征。征服了魔物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就能得到相当不错的工作与酬劳。而眼前的这个魔物呢?别说利爪了,连个“正常的魔物”的样子都没有。一副楚楚可怜的少女模样,细长苍白的手怎么也燃不起华特的斗志。

  “小姐,你能不能先不哭了?”华特厌烦地摇头。他没有办法对付的就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女性,再这样下去,天亮了他也脱身不得。

  “……我是男孩。”终于,美丽的魔物说出了句完整的人话。

  华特不禁松了口气,还好,她懂得人话……停!是男孩?!不可能!!

  金色的长发,柔弱的肩膀,细嫩的声音,还有这张绝世美女的脸!哪儿像男的?!……不过,的确少了点什么。

  “暴徒!”突然,从背后飞来的木棒险些让华特遭到当头一击。

  敏捷地躲开接下来的连环攻击,华特上下打量着偷袭自己的狂徒。是个红头发的家伙,根据声音判断为少女,但体型足以让人误认为少年。华特顿时感到无力。被自己当成了小姐的少年与酷似少年的少女,不愧是乱世,够乱。

  艾拉护住了无助的“少女”,厉声道:“暴徒!深更半夜的,竟然对妇女施暴!!被雷劈死吧!!”

  ……有句话非常适用于现在的华特: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你的眼睛长哪儿去了?!这个是男孩儿!”华特长剑回鞘,空手挡开了艾拉的攻击,“不想活了是不是?!这家伙是魔物!!”

  “什么?!”艾拉急忙跳开,上下仔细打量起缩在墙角的孩子。对,这还是个孩子,外表年龄在十四五岁,大大的翠绿色眼睛噙满泪水,使他显得更加年幼。“难道,影响石城的哭声是你……”

  神秘的少年惊恐地抬起头,叫道:“不是我!那哭声是阿竹的!”

  莎蓝在漆黑的小路上缓缓而行。经阿族世代不断建造的小路如繁缛的迷宫,即使是本地人迷路也是家常便饭。但莎蓝没有,因为有人在引导他。

  本来打算悄悄跟在从窗户偷溜出去的艾拉,以防她干出不明智的蠢事,不料在半路便被阵阵凄凉的哭声吸引了,不,正确来说,是莎蓝心底的悲伤与那哭声产生了共鸣。

  “你叫我出来,是什么意思?”声调冷漠,莎蓝用他不变的表情问道。

  ……我……我知道您能够听到我的声音……

  “如果是想找人帮自己升天,你找错人了,”莎蓝脸如寒冰,“我不是圣法师,帮不了你。”

  不,圣法师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有您,只有拥有同样的痛苦的我们才能领会对方的语言……

  “同样的痛苦?”莎蓝冷笑,“什么是同样?谁能理解我真正的痛!!”强大的魔力应主人心情的变化向声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