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渡娜





印!薄?br />     “刘,你太过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诉你,你可以有你的解释,但我仍记得我的母亲,永生永世都记得。春天的早晨我坐在窗前编柳条篮,编好了,就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在那里,我玩着清浅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说,母爱是很荒谬的东西,母爱只是自爱的一种延长,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母爱如果真是一种够神圣的爱,所有的母亲都该被这种爱净化了。如果所有的母亲净化了,今天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 
    “大仁,其实婴儿并不需要母亲,有人拿一组黑猩猩做实验,给它们一些柔软温暖而可抱的物品,它们便十分满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鸭,它便出入追随,以为这人是一只母鸭子。 
    “那么,大仁,只要我们能给孩子口腔的满足,肠胃的满足,拥抱的满足,爱抚的满足,母爱就可以免了。” 
    那时,夕阳完全沉没,只剩下一片凄艳的晚霞。 
    “去吧,大仁,回到潘渡娜那里去,我们的试管每年度都要推出更进化的人种,遍满地面,将来的世界上将充塞着你们的子孙和那和华的子孙,你们的子孙强健而美丽,不久就要吞吃他们的,去吧,大仁,你是众生之父,而我,是寂寞的上帝。”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那阂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众生之父?”我凄然地笑了,“告诉你吧,刘,你可以当上帝,但我并没有做众生之父的荣幸,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是在子宫中生长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养大的,我仍是耶和华的子孙,我仍是用最上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长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伤痕,我有原罪,我必须和自己挣扎,但使我骄做而自豪的,就是这些苦难的伤痕,就是这些挣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说,“去爱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说爱很荒谬吗?如果母爱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爱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吗?她何必有人爱,她那么完全,她独来独往,她何必多我这个附属品。” 
    他没有答腔,我低头看他,他已经张着嘴睡着了,并且打着鼾。 
    “你可以走了。”护士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他睡觉的时间。”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经挪近,而何处是我的归程? 
    “我放你进来是个错误。”她凶狠狠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中国人,可以带给他一些愉快的话题,但你显然说了看对他不利的话,别以为我听不懂,我不能让你再来了,‘李奥,是很重要的人物,我不能让他在我手上加剧。” 
    “怎样重要法?” 
    “这是机密,你不配晓得,”她做出女人们知道某项秘密时的刁钻模样,“全世界的人都晓得。” 
    “如果刘死了呢?” 
    “他不能死。他太重要。” 
    “疯了就等于死。” 
    “所以他必须痊愈。” 
    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了一声“阿门”,便走入黑色汹涌的夜。 
     
               ※        ※         ※ 
     
    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他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那天的酒是什么滋味,我已忘掉。只记得泪水滴在其中的苦咸滋味,警车送我回家的颠簸滋味,以及夜半呕吐的搅肠滋味。 
     
               ※        ※         ※ 
     
    而当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我又听见呕吐的声音。我仍然在吐吗?我并没有吃晚饭,我究竟要吐多少?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刹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的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种怎样的生物,愿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诅,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 
    潘渡娜也哭了。而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感到孤独,我们将永不相爱,虽然我们都哭。 
     
               ※        ※         ※ 
     
    2000年6月9日。 
    不知为什么,我想着死。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自从她说她不适并且想吐以后,他们就带她回去了,他们答应每到周未就要送我回来,但们不知道他们送了没有,每到周未我就开车去露营。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站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混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们,使我悸怖得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的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箔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祝你们成功。”我挂断了电话。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饼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不会有孩子。” 
    “不要固执,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走出公寓,太阳很刺目地照着、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上。我抬头一看,居然是一阵冰雹,像拇指那么大的,以及像拳头那么大的,天气忽然凝冻起来,我发着抖,在6月。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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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 
    “发生了一点意外,”医生向我一摊手,“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都错了。” 
    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手。“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又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潘渡娜不说话,只是小声地向医生要了另外一种苹果饼。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我可不可以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的约束力的。” 
    “法律只保护人和人的婚姻。” 
    “潘渡娜完全等于人。” 
    “她不是。” 
    “她是。”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去。 
    “可不可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直射的阳光好像忘记刚才下冰雹的那回事了。 
    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我,脸上带着怯怯的笑。 
    忽然,她躺了下来,她穿的是一件镶了许多花边的粉红色孕妇衣,当她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远看过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莲花。 
    “我疲倦了,”她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可怕的梦。” 
    我想告诉她,我也曾有恶梦,但我没有说,我们梦并不相同。 
    “给我那个东西,”她指着垃圾箱里一个发亮的玻璃瓶,“我喜欢那个东西。” 
    我取过来,递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贴在颊边磨擦着,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恋之情。 
    “我厌倦了。”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小而遥远。 
    “我觉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她叹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我俯下身去,她已闭上双目,我拉过她的手,那里已没有脉动。她的眉际仍停留着那个问号:“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6月的热风吹着,吹她一身细嫩的白花边,在我的眼前还幻出漫天粉飞的雪片。我感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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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12月,我接到刘的圣诞卡,他已经搬了家。 
    那时候,我刚好得到一个短期的休假,遂决定去乡间看看他。 
    应门的是一个老妇人,我放了大半个心,如果是从前那位护士就麻烦了。 
    屋子里没有暖气设备,客厅中毕毕剥剥地烧着松枝,小小的爆裂声要多么古典就有多么古典。 
    “他已经知道了吗”我问老妇人。 
    那老妇人也许有重听的毛病,没有理我便径自走了。 
    我无聊地望了一阵火光,才猛然发现刘就在客厅里,在离火较远而光线也较黯淡的一个角落,他垂头睡在一张很深很大的黑色沙发里,他的中国式的长袍是蓝黑色的,一时很难分辨。 
    “刘克用,”我走上前去摇他的肩膀,“刘,你不能醒醒吗?” 
    他慢慢地揉着眼睛醒过来,看见是我的时候竟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哎,”他打着哈欠说,“我早就想着你该来的。” 
    “潘渡娜死了。”我说。 
    “我知道。”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你还当上帝吗?” 
    “不当了。”他苦笑了一下。 
    “是因为潘渡娜的死吗?” 
    “也可以这么说。” 
    他站起们来,缩着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炉边。当他点燃他的烟斗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一段长话要说了。 
    “大仁,我或许该写本忏悔录,不过后来想想也就罢了。大仁,上次你来以后,我的病况就更重了,因为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们多么幼稚,他们竟以为我听到那样的消息便会痊愈。大仁,那一刹间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溃。大仁,当你发现你掌握生命的主权,当你发现在你之上再没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点像阿波罗神的日车吗?辉煌而伟大,但没有人可以代为执缰。大仁,没有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我渴望着‘潘渡娜一号’能够成功,但事实上,我并不懂得我正在做些什么,在渴望着什么。大仁,那是很奇怪的,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我们的隔壁是一个雕刻像的,每次他总是骗别人,说他雕的神像特别灵验,他半夜起来的时候常看见那些关公,那些送子娘娘都在转着眼珠子呢!但有一天,也许是他工作过分疲劳,他看见张飞的眼睛眨了几下,他就立刻赤脚而逃,昏倒在院子里,并且迷迷糊糊地嚷着:‘他,他,他的眼珠子在动。’“大仁,这些年来,所有研究生化的人都梦想在试管里造生命,大仁,当我们这样嚷着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什么,我们很快乐,但,大仁,当我们一步步接近造‘人造人’的时候,我们就惶恐了,只是我们不晓得,我们看来很兴奋。 
    
    “大仁啊,当潘渡娜造成的时候,我是说,当她只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已经就尝到那些苦果了,我在街上乱撞,我离开我豪华舒服的住宅,想随便找一处地方住,我找到你,但我毕竟舍不得摆脱这一切,我的半生都消耗在试管里,我要知道潘渡娜是否可以成功,我每天注视着她的发展,大仁,我就同时受快乐与痛苦的冲击。 
    “大仁,我7岁那在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