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亚当回归
3.自然人和植入第二智能的新智人具有完全平等的社会地位,可以通婚,但受孕时双方必须同时处于自然人状态。
“我想通过这三条戒律,至少保持自然人不致于被强迫成为新智人,保证他们植入第二智能后有回归自然人的自由,并使新智人在法律上永远是自然人的后裔。应该说,新智人以机器的精确,严格得近乎苛刻地执行了三戒律。单是有关‘完全清醒的自然人状态’的判断,其法律条文的信息容量就相等于几十套大英百科全书。如果不得不同新智人对簿公堂,我们也只能延请新智人律师才能胜任!”
两人相对苦笑。王亚当想插问一句,欲言又止。老人继续说:
“你大概想问,这些戒律是否确实对自然人起了保障作用?没有。因为自第一例植入术以来,没有一个人不愿植入第二智能,没有一个人在百日回归之后不愿启动第二智能。他们已经象迷恋毒品一样不可自拔,三戒律也就成为空设。现在,世界上残余的自然人不过百名,他们全是我的同事,是当年一流的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人类学家、未来学家、科学学家,只有这些人的卓绝的自然智力和对世界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预见到第二智能对人类的致命危险。顺便说一句,这一百人中华裔占了半数,大概民族性使然吧。他们目前难堪的境遇也大致同我相似。”
老人疲乏了,沉默下来。一阵波涛后留下一片寂静的海滩,海滩上是历史大潮抛下的孑遗物,只有恐龙的骨架同情地陪伴他们。亚当凝思无语,心灵深处,那种回荡5000年的钟声仍在响,缓慢、遥远,但却执着苍劲,他挽住老人的手臂,低声说:
“中国有句古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人家,你有什么托咐请讲吧。”
“不,我没有什么好讲。”老人苍凉地说,“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改变历史,更不相信自然人的智力能与新智人抗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老了,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年轻的自然人。我把这一切告诉你,你好自为之吧。”
整整一天一夜,亚当把自己关进屋里,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无望,那无异于一只猩猩向人类挑战。不过,他不能退却。在RX星球的荒漠上他真正感受到作为万物之灵的自豪,人类绝不能受机器人的奴役。甚至对雪丽小姐,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必须把这样美丽的胴体从机器的控制下解放出来。
用什么方法?也许老人已经暗示了,他只有在获得第二智能后再去对付新智人,这种近乎卑鄙的方法恐怕是老人们不愿为之的,而他至少不缺乏必要的权变。但是天哪,他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不致引起新智人的怀疑?也许他计划周密的行动,在雪丽小姐眼里只是象偷吃黄油后舔嘴唇的猫儿那样笨拙?
晚上,雪丽小姐翩然而来,照例裸泳之后,躺在长沙发上。她笑容灿烂,接过亚当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
“已经十天了,你是否面对我的身体一直无动于衷?那我可太伤心啦!即使你是以死板闻名的中国人。”她揶揄地说,“来,让我吻吻你。但愿一个美貌姑娘的亲吻是一帖有效的镇静剂,因为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料想不到的事情。”
她感觉到亚当身体有刹那间的僵硬,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昨天我答应过,告诉你那位老人的详情……”
她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新智人的历史,对王亚当复杂的心理过程装作视而不见。她说:
“我们不会让人类英雄仍处于蒙昧状态。地球人委员会已决定为你植入最新的13Bel级的第二智能,你可以在瞬间获得到今天为止的人类所有的知识。当然,根据三戒律,首先要看你是否自愿,希望你充分考虑后再回答。”
王亚当绝对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如此顺利。他尽力控制住感情庄重地说:
“太突然了,这样重大的问题,我一定充分考虑。不过,我想我—定会同意。”
雪丽小姐把他揽到怀里。“问题是三戒律的制定者没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你的所有成年直系亲属都已作古,当然……除了妻子。”她低声说,“你能接受一个崇拜者的爱情吗?”
王亚当紧紧拥抱她。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位女子的爱恋,对她头脑中第二智能的恐惧,使爱情为阴谋服务的内疚……这一切都被欲火暂时烧毁了。他揭开雪丽身上的毛巾。
“啊,不!”雪丽笑着捉住他的手,“请等一下,马上到零点了。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时刻,我想与你共享。”
她披上毛巾,按一下电铃。老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把一盒生日蛋糕放到桌上。他和王亚当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悄然退出。
雪丽小姐正专心地用火柴点燃蜡烛,鲜艳的奶油花周围是25根小蜡烛,中央则是一根硕大的红蜡烛。“你的25岁生日?”亚当问。
她正点燃最大的那根,笑着摇头,“不仅如此。”
亚当从她目光里看到了紧张的期待,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承认雪丽小姐是个女人.他忽然大悟:
“你的回归日!”
时钟正敲响12点。她的目光忽然一阵迷茫,象是体内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她的意识,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又逐渐澄清。她吁一口气,微笑着用英语说:
“请不要用汉语,从现在起我只能使用15岁以前的母语了。不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回归日,我现在也是一个自然人,同你一样。”
王亚当在刹那间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雪丽小姐在100天内不会有第二智能了,自己不必对她的“第三只眼睛”心存疑惧,从现在起她是一个在智力上和自己平等的真正女人了。他激动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雪丽安静地偎在他的胸膛上。亚当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雪丽茫然抬起头,亚当笑了,改用英语说,
“你们在植入前有什么感觉?害怕吗?”
“恰恰相反。我们急切地盼望这一天,只有在植入后,当我们瞬间获得如此沉重的知识后,才感觉到心灵的重负,所以我们非常理解那些老科学家拒绝植入第二智能的固执。”
王亚当沉吟片刻,小心地问:
“那么,是否有人愿意恢复自然人状态?”
雪丽活泼地回答:“当然啦!哪个人不想无忧无虑地乐一阵呢。不过,如果永远做一个傻Baby,那就太幼稚,太不负责了。”
王亚当沉默了。他抚摸着雪丽光滑的脊梁,凝望天花板。过一会儿,他轻声笑道:
“还要问几个傻问题。毕竟这是我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又是200年前的自然人,智力低下是情有可原的,对不?”
雪丽在他耳边笑着:
“不要忘了我现在也是自然人,200年来自然人脑并无显著的变化,不必过分谦虚。”
“你们难道不但心,比如说,某一天所有的第二智能都被输入一个程序,使人类服从于某一个狂人?”
“地球人委员会对此有最严格的保护措施。与之相比,自然人保护核按钮的程序不值一提。即使如此,也没有哪一个狂人能引发核大战呀。”
“但你们要对付的对手也不同。”
雪丽安祥地说:“即使河水中有一湾回流又有什么关系?自然人实际上也能被输入程序呀。比如文化革命的狂热,就在一段时期内输入到甚至多数人的头脑中。”
亚当再度沉默了。
凌晨四点,雪丽知道这是计算机选择的最佳受孕时刻。“来吧,”她悄声说,“我要为你生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这一瞬间浮现在亚当脑中的是三戒律第三款:
“受孕时夫妻双方必须处于自然人状态。”这使他的欢乐多少打了折扣。
50天后,亚当夫妻签署了如下的文件:
“王亚当,30岁,已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确认,我自愿植入第二智能。
“雪丽,女,25岁,新智人编号34—64305,系王亚当合法妻子。在完全清醒的自然人状态下确认,我同意王亚当植入第二智能。”
文件的附文是大法院关于两人清醒状态及自然人状态的认可证书,长达103页,证书编号46—27853。
离开长城饭店前往医院时,亚当瞥见老侍者远远地目送他,神色悲凉。“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想,一场胜负未卜的争斗至此开始了。
十年后。
这天,各报以通栏标题报道了地球科学委员会终身名誉主席钱人杰博士逝世的消息,多数人反应平淡,他们把这条消息储存于二级检索信息库中。
王亚当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从270层楼上鸟瞰,好象置身于星际,他感到孤单。儿子让雪丽接走了,她正处于第二个回归期,一般来说,在回归期内的母性本能要强烈得多。
后来他才知道,他与雪丽的婚姻是计算机精心选定的,这个选择很成功——他们生育了一个神童,其自然智力的智商高达180,健康指数95,都创造了新记录。
至于婚姻本身则早已破裂,对破裂原因,亚当总是淡淡地说:
“我比她早出生了207年,207年的代沟自然较深了。”
亚当的第一个回归期马上就要结束,在这百天中,平时忽略的一些思绪和感情都复苏了。这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心理上短暂的“返阻”现象,为此他写过不少有影响的专著。但钱博士逝世后,这种感情回潮越来越强烈,几至于把他淹没。他自嘲地想,这只能归结于他作过三十年中国人。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的回音太强了。
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惠子的巨幅照片平静地凝视。桌上摆着一本线装“汉书”,这百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象一下子扯掉了蒙目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丑陋。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象两只蚂蚁被蜜糖引进了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了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了残余的自然人,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了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格。他象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死了,他也象李陵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得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调整到同步,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我们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仍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她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不会保存一月之久的,他想。他挂上电话,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
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生前的最后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适逢我的第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象满清时代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为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吗?
我并不敢评判钱老前辈,他是一代科学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坚持自己信仰,至死不渝,这种节操使我们钦佩。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钱先生已承认了现实,在心境平静、天伦之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