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放在身旁的床上。
又过了许久,我两眼一直注视着蚁洞,希望我的小朋友们会出来作最后一次的访问,但它们没有出现。也许我在较早之前,在牢里走来走去把它们吓跑了。我伸手到枕头套里,拿出一块饼干,把它捏碎了放在洞口。但仍没有蚂蚁出现。它们都安全地躲藏起来了。
忽然我明白它也是一个信息,是我的邻居最后一次无言的交通。当我处于劣境中时,我也有一个躲藏之地。那就是耶稣自己,祂是我的岩穴。我把一只手指轻轻地按在那条裂缝上。
下午阳光在墙头上出现,慢慢地挪过囚房。突然走廊上起了一阵阵铿锵之声,囚门陆续打开了,砰碰地响个不停。“出来!快!全部出来!不许说话!”
我抓起帽子和外衣站了起来。
囚门发出尖锐的响声,随即打开了。“五人一排——”狱卒已经走到下一个囚房去了。
我走到通道上。整个走廊挤满了人:我从来没有梦想到这条走廊的牢房里关着这么多的女囚犯。我们大家互换眼色,以唇语默默地说:“反攻了!”这句无声的话像电流似的通遍了所有的女犯群中。反攻必然已经开始了!还有什么理由会令他们撤退囚犯,把监狱空出来呢?
但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我们向哪一方面走?不要去德国呀!亲爱的耶稣,不要去德国。
命令下来了,我们推推挤挤地朝着漫长、阴森的廊子走下去,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块枕头套,里面放着自己的东西,枕头套的下面都是鼓鼓的。终于我们来到监狱大门后那块宽敞的院子里,我们又在那里等了许久。但这次的等候比较舒服了,因为有下午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背上。在右方远处我看见男犯人的行列。可是尽管我伸长颈项,却始终看不见碧茜在哪里?
终于那扇巨型的狱门朝里面打开了,一队灰色的运输车驶了进来。我被赶上第三部车子里。车上的座位都已经拆掉了,玻璃窗也被漆上颜色。汽车开始发动,车身震动得很厉害,但我们站的那么挤,没有人能倒下来。当汽车停下来时,我们来到城外某处的一个运输站上。
我们再次排队,守卫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尖锐。我们必须头部向前,两眼向前望。在我们后面,我们可以听见汽车抵达,然后又隆隆地开走了。虽然还是白天,但我饥肠辘辘,我晓得早已过了吃晚餐的时间。
就在我前面的左边,在最新抵达的一批囚犯中,我瞥见一个栗色的发髻,是碧茜!不管怎样,我要设法挤到她那里去。如今我不再求白天快快过去,乃是求神叫我们留在原处直到天黑。
六月漫长的白天终于慢慢消逝了。天空起了雷鸣,雨点落了下来。终于一列没点亮灯的长火车厢慢慢从我们前面的铁道上滚了过去。车厢轰地一声停下来,接着又向前滚了几尺,又停了下来。不久,火车开始往后退,约有一个钟头的时间,火车就这样时而向前,时而后退。
等到登车的命令下来时,天已漆黑。一队队的囚犯向前移动。守卫们在我们后面吆喝咒骂:他们显然也为一次要运载这么多的囚犯变得神经紧张。我拐弯抹角的向左边挤去。人们的手肋和肩膀挡住了我的去路,但我仍蜿蜒地挤过去。在火车的踏板上,我伸手抓住了碧茜的手。
我们一齐爬上火车,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齐找到座位,也一齐流出感激的眼泪。在舒城监狱的四个月,乃是我们五十三年来第一次的分离:现在只要有碧茜在我身旁,我就有勇气承受任何的厄运。
这一长列载满囚犯的火车,在车站上又停留了好几个钟头。但对我们俩人而言,时间似乎在飞逝,因为我们彼此有那么多的事要互相倾诉。碧茜告诉我与她同室的每位囚犯,我也告诉她我狱中的小伙伴和那个小洞,它们如何在紧急的时候,躲入里面藏身。正如往常一样,碧茜把她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了。连娜莉偷带给她的圣经,也被一卷卷地撕下来分给人。
大约是清晨两、三点钟的样子,火车终于开动了。我们把面孔紧贴着玻璃窗,但看不见光,月亮也给乌云遮住了。现在每个人最关心的是:我们是去德国吗?有一次我们隐约地看见一个尖顶,碧茜认为那必然是德福特镇上的大教堂。约有一个钟头以后,火车的声音有了变化:我们正跨过一座木架桥,桥委实很长……过了好几分钟,我们都还未到达桥的另一端。碧茜与我互换了一个眼色,那必是慕迪克大桥!那么我们是向南走,不是向东到德国去了,乃是向南部的卜拉班驶去。那夜我们第二次流出喜悦的眼泪来。
我头靠在座位后的木板上,闭上了眼睛,回想许多年前另一次坐火车到卜拉班去的光景。那时每当火车摇晃得厉害时,妈妈的手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那时,也是六月——我们去听伟廉第一次的讲道。我又回到那幢牧师住宅后面的花园里,回想到卡莱……
我必然睡着了,梦中又回到另一次六月的旅行。因为当我睁开眼睛时,火车已经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吆喝着,叫我们移动:快点!走快点!一种刺目的光线照在车窗上。碧茜和我跟着别人蹒跚地踏下铁制的梯级,下了火车。我们似乎正停在树林中间。从四面八方的树上照过来的灯光,映射出一条粗疏的通道,道路两旁站着携枪的士兵在守着。
在守卫的呼喝声下,碧茜和我开始在枪管中间的通道中走过去。“快点!排齐!赶上去!五人一排!”碧茜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但他们仍吆喝着叫我们走快一点。这里刚下过大雨,地上有许多很深的水坑。我们前面一个白发妇人踏出路旁,为了闪避一个水坑,旁边的士兵竟用枪托击打她的背。我把碧茜的枕套和我的抓在一起,用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手臂,拖着她一起走。
这恶梦般的行程约有一英里多长。最后我们来到一排铁丝网围住的木造营房。我们进了一间营房,里面没有床,只有长台和设有靠背的长板凳。碧茜与我都精疲力尽,倒在其中一张长板凳上。在我的臂下我能感觉到碧茜的心跳得极不正常。头伏在长台上,我们筋疲力竭地睡着了。
当我们醒来时,阳光已经从营房的窗子上射了进来。我们又饿又渴。自从昨天早上在舒城监狱中吃了早点后,至今没有吃喝过什么。但营房里一整天也没有守卫或官员出现过。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才有一群监狱工人带来一桶热腾腾的食物,我们狼吞虎咽地把那些浓郁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住了下来。我们晓得这营房叫武德营,是根据最靠近的一个村庄命名的。舒城的监狱乃是一个荷兰正式的监狱,但武德营则是德军临时建筑的一个集中营,专门为拘留政治犯之用。我们还未进到集中营的正营,只是留在营外的检疫站。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终日无所事事,大家沿着一排排的长桌子挤在一起,却无事可作。看守我们的狱卒仍是在舒城监狱走廊上巡回的那群年轻妇人。当我们被拘留在上了锁的囚房中时,她们的人数足够应付我们,但在这儿她们却茫然若失。她们唯一用来维持秩序的手段就是口出污言,而且施行集体惩罚。许多时候,整营的人被罚只配给半份食物,令全营立正点名,或者罚大家二十四小时内不许说话。
监视我们的人当中,唯一没有出言恐吓或高声咒骂的,就是舒城监狱来的那位个子很高,默不作声的女狱长。在第三天天亮之前点名时她在武德营出现了。立刻好像有一种威严抓住我们这个反抗和规律不整的队伍。队伍立刻排得整整齐齐,各人也都乖乖地把手放在身边。当她那对冰冷的蓝眼睛向我们扫视过来时,全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暗中给她起了个绰号:“总司令”。在一次长长点名当中,我们桌上一位怀孕的妇人晕倒过去,头撞到板凳的边缘。总司令却仍能声色不变地继续点名。
我们留在武德营外整整两个礼拜。一天早晨点名时,碧茜和我以及另外十多个人奉命出来。当其他的人都解散以后,总司令分给我们各个人一张打字机打好的表格,叫我们在九点时呈交给行政营的官员。
在粮食部工作的一个人,他是正营来的一位长期犯人——在给我们舀早餐时向我们低声微笑说:“你们自由了!那些粉红色的表格表示你们被释放了!”
碧茜和我以不信的眼光注视着手中的纸张。自由了?自由离开?自由回家?其他的人挤在我们四周,向我们道贺、拥抱我们。从舒城监狱来的几个犯人,原是与碧茜共居一囚室的毫不愧赧地哭了起来。把她们撇在后面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啊!
我们告诉她们:“战争必然快要结束了。”我们把枕头套里的东西倒了出来,仅有的一点东西分给那些还要留在集中营里的人。
还差很久才到九点,我们已经站在行政营的那间大木房前等候了。终于我们被召进里面一间办公室。交出表格、检验、盖章,再交给一个守卫。我们跟着他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办事处。一连好几个小时,审查的手续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从一个办公处被送到另一个办公处,由不同的官员审问、打指模。同一组的囚犯愈来愈多,直到后来约有四五十人排队站在一排锚型的铁丝网旁边,网上装着倒钩。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片白桦木,我们头上则是卜拉班蔚蓝的天空。我们原也该属于那宽广的自由世界的。
我们再进了另一个营房,里面有一排的桌子,女职员们坐在桌子后面。在其中一张桌子前面有人交给我一个黄色的纸封口袋。我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不能置信地望着我的阿平纳表、妈妈的戒指,甚至我的荷兰纸币也在里面。自我抵达舒城监狱的那一夜,我就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钱……可是这是到外面买东西和坐街车才用得着的。我们也可以用这个钱到火车站去买票:请给我两张到哈林的车票……
我们沿着一条通道走着,两旁堆着一捆捆卷起来的有倒钩的铁丝网。我们穿过一道宽阔的门,进入一个广场,里面有一幢矮矮锡皮屋顶的营房。在那里大家再排队等待,从一张桌子挪到另一张桌子。可是这集中营和其中的一切手续,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终于我们站在一个极高的柜台前,一个年轻的男职员说:“把一切私人物件放在写有‘C’字的窗口上。”
“但他们刚把那些东西交还给我!”
“手表、钱包、和首饰……”
像没有自由意志的机器一样,我机械地把手表、戒指和纸币交进那个小小镶有铁栏杆的窗口里。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把那些东西拨进一只铁盒里。“走开!下一个!”
那么——我们不是要被释放吗?在这座建筑物的外面,一位面色红润的军官叫我们排成两个纵队,指挥我们走进一个宽阔的操场。广场一边的尽头有一队头发剃光、身穿条纹套裤的男犯人在锄地沟。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叫我们整天排队等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碧茜的脸色因疲倦都变成灰色。当我们在行进时,她的步履踉跄。
通过另一层铁丝网,我们来到一个院子里,三面都是水泥的建筑物。一个穿着军人披肩的年轻女子在等着我们。
那个面色红润的军官吆喝着:“犯人止步!女士,请给这些新来的犯人解释地穴的作用。”
那个女子开始用博物馆中女向导那种索然无味的口音开始说:“地穴是给那些不守营规的人住的地方。虽然小一点,但还舒服:大概有存放运动衣的橱柜那么大。为了加速教育的过程,两个手必须绑在头上……”
正当那种阴森可怕的叙述在继续下去的时候,两个守卫从地穴那边出来了。在他们中间托着一个像男人样子的躯体。他必然还活着,因为他的脚还能动,但看情形是不由自主地移动。他的两眼凹陷,头向后仰。
那个女人望着那边,然后以同样无精打采的语气说:“看样子,不是每个人对地穴都懂得欣赏。”
当我们再奉命继续前进时,我紧紧抓住碧茜的手臂,并不是要扶住她,乃是要使自己也得到一点支持的力量。这种残忍的事,正是父亲那只沉重的行李箱。实在叫人难以领悟、难以忍受。天父啊!求祢为我担当。
我们跟着那个军官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旁都是营房,我们在其中一个灰黯、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