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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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惊讶地转向美恩。那位护士默不作声地走向门口,亲自为我们开了门,温柔地说:“你们可以从这通道上出去。”
我再向姊姊那辉煌的面孔瞥了一眼,然后和美恩一同离开了。门外的走廊上堆着一堆衣服;最顶上放着的就是娜莉的蓝色毛线衣。
我弯腰拾起它来。毛线衣上已是七穿八孔,而且沾满了报上的墨迹,但那是一种可以触摸的东西,也是我与碧茜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但美恩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要动那些东西!黑虱子!全都要烧掉的。”
于是我撇下最后一点与碧茜在物质上的联系。算了,这样更好。因为从现在起使我与碧茜联在一起的乃是天上的希望。
第十五章 三个异象
碧茜去世时脸上的荣美支撑了我好几天。我为那些爱她的妇女们一个又一个的报告她的平安与喜乐。
碧茜去世两天以后的一个早上,点名时忽然人数不齐。其他营房的人都解散了,只有二十八后营房的人仍然双目望前,排队站在原地。扩音机响了,有一个声音说:“一个妇人失踪,全营房的人要继续站在拉格街上,直到找到她为止。左右、左右、我们不停地踏步,企图抖去那酸累大腿中的寒气。太阳出来了,只是冬天的太阳很弱,并不温暖。我低头望着自己那双脚:我的腿和脚踝都肿的奇形怪状了。到正午的时候,我脚已经全失去知觉。碧茜,你今天会是多么快乐!去到一个地方,没有寒冷,没有饥饿。在你和耶稣的脸面之间也不再有任何的拦阻!
直到下午散队的命令才下来。后来我们才晓得,那个失踪的妇人,在最上层的一张木台上找到了,但她已经死了。
第二天早上点名时,扩音器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彭柯丽!”
有一霎那的时间,我呆呆地站在原位上不会动。有许久了,我的身份都是六六七三零号犯人,以致我几乎对自己的名字失去反应。我向前走去。
“站到旁边去!”
又要有什么事发生呢?为什么把我叫出来呢?难道有人举报我私藏圣经吗?
点名的手续继续拖了下去。从我站立的地方,我可以看见整条的拉格街。数以万计的妇女一直延伸下去,看不见尽头,他们的呼吸在漆黑清晨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层白雾。
接着解散的汽笛声响了,守卫示意我跟她走。我踏着雪水跟在后面,尽力想追上她穿着长雪靴的大步伐。我的腿和脚仍旧又肿又痛,这是由于昨天在外头点名时站得太久的缘故。我的鞋带松弛的绑在一起。
我摇摇晃晃的跟在守卫后头,来到管理行政事务的营房。这座营房坐落在拉各界的尽头,也就是医院的对面。有好几个犯人已经站在一张大座子前面排队。一位官员坐在桌后,忙着在一张纸上盖印,然后将那张纸交给她前面的一为妇人。
她用德语说:“释放!”
释放?难道她自由了吗?是真的吗?我们大家……
他又叫出一个名字,另一个妇人来到桌前。又是签字,盖章;
“释放!”
终于她叫出“彭柯丽”的名字。我走到桌前,设法使自己站定。他签了字,盖上章。我把那张纸拿在手里:纸上有我的名字及出生年日。在纸头顶端印了几个大黑字:释放证明书。
我头昏目眩的跟着其他的人穿过左边的一扇门。从另一张桌子,我领到一张火车证,使我可以免费坐火车经过德国,回到荷兰的边界。走出这间办公室,一个守卫指示我走过一条走廊,进入另外一个房间。那些先我进去的犯人正把身上的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然后大家靠着后面的一扇墙排队站着。
一个笑脸的工作囚犯告诉我:“衣服放在这边!”又解释说:“这是释放前的最后体格检查。”
我将圣经与长衣一同穿过头部脱下,把它们卷在一起,塞进一堆衣服的最底层。我也加入其他犯人的行列,赤着背脊靠着粗糙的木板墙站着。奇怪的是“释放”这两个字,使这些狱中的例行手续变得叫人百倍难受。其实已经不知多少次了,碧茜与我曾这样赤裸裸的站着。但如今自由的思想在我里面激动,以致这一次的检查要比以往更觉可耻。
终于来了一个医生,不过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子,身上穿着军人的制服。他向我们这队赤身的女犯人望了一眼,目中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我们一个个在他面前弯腰,转身,张开手指。轮到我时,他的眼睛朝下看看我的脚,嘴唇因厌恶而皱了起来。
他说:“水肿,进医院去。”
说完便走了。我和另一个没有“通过”体格检查的女人草草穿上衣服,跟着那个工作的囚犯走出室外。天已经亮了。天空灰黑,白雪纷飞。我们沿着拉格街走去,一路经过无数的营房。
“那么……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要被释放吗?”
“我想会的,只要你脚上的水肿消失以后。”那位工作囚犯答道:“如果你身体不好,他们不会释放你的。”我见她正望着另一个犯人:这个女人的皮肤和眼睛都呈黯黄色。
到医院来看病的犯人沿着医院边缘排成长龙,我们一直穿过前门,进入后面一个病房里面。病房排满了几层的床位。我被安置在上层的一个床位上,旁边的病妇长着满身脓疮。但至少我的床位是靠墙的,可以垫高我肿胀的脚。如今最要紧的是使肿胀消失,好通过体格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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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自由的曙光使我对赖文集中营的生活施予毫无怜悯的批评,或是这里实在是个最野蛮的地方,我还不能断定。但这里的苦难真是叫人不能想像。在我周围的是一群受伤的女犯人。她们是新近由火车运来这集中营的,她们所坐的火车在途中被炸。这些生还的人断腿、缺臂,惨痛非常。可是每当她们呻吟的时候,还会有两个护士讥笑她们,故意模仿她们的呻吟声。
就是由其他病人的身上,我也看见对他人苦难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这是集中营中最致命的疾病。我觉得自己也被感染上了:如果一个人一直有同情心,她怎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生活下去呢?那些瘫痪了的和失去知觉的病人,不住的掉到这些拥挤、狭窄的病床外面。第一天晚上,就有四个妇人从上层病床上掉下来,跌死在地板上。能把自己的思想局促在一个人的需要上,不要看,不要听,反倒好些。
但你又没有办法不听病房里的声音。整夜好些妇人用一个我不懂得的德文字,大声呼叫着:”〃Sebieber!〃“,他们那沙哑的喉咙一再喊着:“Sebieber!Sebieber!”
终于我明白她们是叫人拿便盆来。这里多数的病人都不能起身到厕所去。我虽然不愿放下自己的脚,但到底还是爬下床来,去做这些杂役的工作。那些病人的感激之情实在令人内心绞痛。“你是谁?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好像残忍和硬着心肠才是正常的事,正正当当地做人,谦卑端庄的待友反是一件叫人希奇的事一样。
当冬日的晨曦从窗口照近来时,我才察觉已经是圣诞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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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我到医院前面的医务所去,从那儿听见拉格街上踏步的声音。每次诊断的结果都是”脚与脚踝患水肿。”许多到医务所来的人也象我一样,是释放了的犯人。其中有几个在好几个月前已经开释了:她们的释放证和乘车证因一再开合都变得破烂了。如果碧茜还活着怎么办?我们的刑期自然会同时期满,可是碧茜永远都不能通过体格检查。假如她与我同在这里这么办?假如我通过了体格检查,而她通不过………
在神的过渡中没有”假如”的字眼,我仿佛听见她柔和的声音这样说。他的时间总是恰到好处,他的旨意乃是我们的避难所。主耶稣,保守我行在你的旨意中,不要让我变得疯狂而冲出你旨意之外。
我一直想找一个适当的人,好将我的圣经交给她。回荷兰之后,我多么容易能再得到一本——甚至一百本。但病房中没有多少荷兰女人会读荷兰文的圣经。但我最后还是找到一个从武特律来的年轻女孩。当我把圣经悄悄的套到她颈项上时,她眼中流露着感激的神情。
我在病房的第六天晚上,两个便盆都忽然神秘的失踪了。在正中一行的病床上层有两个匈牙利来得吉普赛女郎。她们经常喃喃交谈,影响了病房的安静。我从来不从她们床边走过,因为她们中一个脚上患有坏疽,谁要走进她的病床,她就把那只患坏疽的脚伸到那人的脸上。现在有人高声喊着说,那两个吉普赛女人偷了便盆,藏在她们的毛毡下面,好叫自己不必上厕所去。我走到她们床边,请她们把那便盆拿出来——虽然我不晓得她们懂不懂德文。
忽然在黑暗中,一根潮湿而又粘稠的东西卷在我脸上。原来那个妇人把她的里脚布脱下朝我丢来。我呜咽着向走廊那头跑去,在厕所墙上的水喉下洗了又洗。我决不再到那号通道上去了!谁管那些肮脏的便盆呢?我受不了………
不过,我还是回去了。在以往几年当中我学了许多,知道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当那两个吉普赛女子看见我从她们那条通道上向她们那边走去时,两个便盆都锒铛一声地掉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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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在医务所中,值班的医生在我的释放证上盖了通过的印章。在这之前,一切手续都拖得很慢,但如今一切都进行得十分迅速。在靠近集中营外面的闸门处,有一间换衣服的小屋。我在那里配上衣衫。内衣裤,一条绒线裙,一件实在美丽的丝质衬衫,一双几乎全新的坚固皮鞋、一顶帽子和一件大衣。有人发给我一张表格,要我签字说,我在赖文集中营中从未生过病,也从未有过意外,并且营中待遇很好。我签了字。
在另一座营房里,我领到一天配给的面包及另外三天的粮票。我的手表,荷兰币和妈妈的戒指也都归还给我,然后我跟着另外十个或十二个人一同站在营区的大门内等着。
那扇沉重的大铁门旋开了。我们跟着一名女守卫走出了大门。爬上那座小山,如今我可以看见那片湖,湖水由此岸到彼岸都结了硬水。松树和教堂的塔尖在冬日阳光下闪闪发光,正如一张老式圣诞卡片上的景色。
我仍不能相信。也许我们只是到西敏斯工厂里去作工,晚上还要再回到集中营来。到了山顶,我们向左转,向城的中心走去。我的脚在那只很紧的新鞋中膨胀起来,但我咬着牙关忍受,紧紧跟在她的后面。我甚至幻想到那个守卫回过头来,用一只轻蔑的手指指着我说:“水肿,送她回集中营去!”
到了那个小火车站以后,守卫转身留下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显然都是往柏林去,然后再沿着不同的路线回家。坐在冰冷的铁板凳上我们等了很久。
在我心中我仍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事。只有一件事是不陌生的,那就是饥肠辘辘的感觉。我尽量不吃那块配给的面包,可是最后等我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时,不料,那块面包却不见了。我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在凳下找,又慢慢走回火车站。究竟是我把面包失掉了呢,还是被人偷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面包不见了,粮票也跟着没有了。
终于有一辆火车驶进站来,我们迫切地向轨道挤去,但那只是一辆军事人员的专用车。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得到许可乘一辆邮政车,可是才走了两站,又得下来,好把车厢空出来载食物。这趟旅程真是一塌糊涂。直到过了半夜,我们才抵达那间弹痕累累的巨型柏林火车站。
那天正是一九四五年的元旦。碧茜说得不错:她和我都出狱了……
雪花从破烂的天窗上落了下来。我在千疮百孔的火车站上来回踱步,心中感到万分的迷茫与恐慌。我晓得我必须先找到开往武尔镇去的火车。可是几个月来一直听惯了命令,我几乎失去自己行动的能力。最后有人指示我到远处的一个月台上去。新鞋又硬又窄,使得每行一步都极艰辛。但等我终于走上那个月台的时候,上面写着却又是到波兰一座小奥斯进去的,那与武尔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