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父亲总是茫然地看着我,说:“唉!干嘛问我这个呢?……啊……我亲爱的孩子……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但是,爸爸,那是华希伦牌的古老名表,你要老远到瑞士去定购零件,这是他们寄来的帐单,而你——”
突然他面露喜色地说:“我当然记得,柯丽!那真是一只好表,修理它可真是一种荣幸。那只表真老极了,只是何先生让灰尘跑进去了。亲爱的,你要记得,一个好表是必须保持清洁的。”
“但父亲啊!你究竟索价多少呢?”
我发明了一种进出帐登记的系统,渐渐地帐目上的数目与实际开支和收入的数目开始相符,我也愈来愈喜欢这份工作。我向来就喜欢这个钟表铺,我喜欢听那些微小嘀哒的声音和一排排架子上细巧发光的面孔,如今我发觉自己也喜欢这铺子里作生意的那一面。我喜欢分类登记,标列存货。我喜欢这个忙碌而满有活力的商业世界。
偶然当我想到碧茜的伤风已深及她的肺部,而且很可能会像往常一样,有转变成肺炎的危险时,我就不禁对自己这样醉心于这份工作而深感歉意。尤其是当晚上我听见她在卧房中咳得那么痛苦时,就不能自禁地诚心为她代祷,希望她能早日痊愈。
圣诞节前两天,当我已经收市,正打算锁上楼下通道的门时,碧茜手里抱着鲜花,从街巷中冲了进来。当她看见我站在那里时,眼中的表情好像是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
带着辩解的语气,她说:“柯丽,这是为圣诞节用的!在圣诞节时我们必须有鲜花!”
我咆哮着说:“彭碧茜!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去过多少次了?怪不得你的病一直没有好转!”
“老实说,我多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随即因为咳个不停,只得停了下来。“只有为了真正要紧的事我才起床一下的。”
我把她送上床,然后开始巡视各个房间,要好好地搜索碧茜所谓“要紧的事”。我对这房子里的一切真是太少注意了!碧茜把许多地方都布置一新。我大步踏上楼梯,走进她的卧室,搬出证据向她质问:“碧茜,把角落里壁橱内的餐具重新排列一番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呢?”
她抬头看着我,满脸飞红地抗议说:“是的,那是要紧的事,你总是照老法子把它们堆在一起。”
“那么贞苏姨妈的房门呢?有谁用褪漆水把漆洗掉了,还用沙纸把门擦亮的?是谁去作这种费力的工作的?”
“可是油漆把那扇好木料的门全给盖住了!啊,柯丽,多年来我就想把上面的假漆除去看看。”说完,她忽然降低了声调,颇带歉意的说:“我晓得自己很可恶,又自私,让你一天又一天地留在铺里工作。从现在起我会小心照顾自己,好叫你不必再在铺里为我代劳过久。可是我喜欢留在上面,假装自己正是一家之主,能计划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过去我们把工作给分配错了,一旦我们把工作对调,一切都有了惊人的改变。过去在我的料理之下,这房子固然都能保持清洁,一旦到了碧茜手里,却是满室生辉。她对木料、款式和颜色都由特殊的审美观,而且能帮助我们看出它们的美来。我们拨归食物的预算向来都极微小,在我负责时,只够勉强买肉料和面包。如今在碧茜的管理之下,餐桌上开始时常出现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早餐时,她常会对我们说:“你们大家等着瞧吧!看看午餐后会有什么美味甜点!”于是整个上午我们在铺子里都会禁不住地猜想餐末的点心会是什么?
藏在炉子后的汤锅和咖啡壶,在我管家时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去用他们,如今从碧茜接手的第一个星期起就又再度热气腾腾起来。很快地像邮差、警察、被人遗忘了的老人、在寒风中发抖出来跑腿的童仆都会来到街巷的门内歇脚,捧一杯热咖啡或热汤喝,正如妈妈在世时一样。
同时在钟表铺里,我也发现了另一件梦想不到的事。很快我就发现除了招呼顾客和管帐外,我还想学点别的:我想学会修理钟表。
父亲非常热心地教我。我终于学会钟表里面摆动和不动的部分,也学会了润滑油和各种溶液中的化学成份,以及各类工具及使用磨轧轮和放大镜的技术。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我学不会的,像父亲的耐性,他那份调理各式钟表以及使得钟表中齿轮和谐转动的本领,这些乃是无法传授的东西。
这时腕表已经开始流行,于是我报名进入一个专学这类技术的学校。母亲死后第三年,我成为荷兰第一位领有执照的女钟表师。
以后这就成了我们固定的生活方式,廿多年来日日如此。早餐完毕,当父亲把圣经放回书架上后,我便跟着他下到铺子里去。碧茜则开始搅动汤锅,光凭三只马铃薯和一磅的羊肉,她能像变魔术似的,烧出一锅极可口的菜色来。由于我留心管帐的缘故,我们铺子的经济情况也开始好转。不久以后,我们便有余力雇一位女店员来负责店面,我与父亲则留在后房工作。
在这间狭窄的工作房里,人群照样川流不息。有时是顾客,但更多的时候是访客——从脚穿木屐的工人到商船队的老板——每一个都会把他们的难题带来向父亲请教。父亲则毫不愧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祷告,寻求指示。
他也为自己的工作祷告,其实很少有什么修理的难题是父亲不能应付的,然而偶然也有些难题令他扑朔迷离。这时我就会听见他这样祷告说:“主啊!你令太空中的银河系统井井有条地转动,你既晓得如何叫行星运转,也必然知道如何叫这只表走动……”
当然祷词会随着特殊的需要时有不同。父亲热爱科学,经常阅读成打以上的大学学术杂志。历年来他总是把那些停着不能走动的钟表带到“那位使原子跳舞”或者“那位使海流运转不息”的主面前。这些祈祷的答案似乎总是在半夜之后才来到。许多个早晨,当我爬上我的工作台时,常常发现昨夜被我们拆得支离破碎的钟表零件如今已经拼合好了,正在愉快地嘀哒走动着。
有一件事是我无法做得和碧茜一样好的,就是关怀每个踏入铺来的人。常常,当一位顾客走进门来时,我得悄悄溜出后门,上楼找碧茜:“碧茜,那个身材结实,年纪约有五十岁的太太是谁?她胸前挂了一个用蓝色天鹅绒的带子穿着的阿平纳襟表。”
“那是桂格太太,她的弟弟染了疟疾从印尼回来,她一直在侍侯他。”正当我要转身匆匆下楼时,碧茜又加了一句:“柯丽,问问她林克太太的婴孩可好!”
几分钟后,桂格太太离去时,还会向她的丈夫下个错误的结论说:“那个彭柯丽可真和她姊姊一模一样!”
一九二零年代的后几年,在安娜姨妈尚未去世之前,我们贝雅古屋空置的床位已给一群寄养的孩子们占满了。十多年来古屋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碧茜则忙着补缀及放长裤。
这时,伟廉和娜莉也都有了孩子。伟廉和文婷有四个,娜莉和腓立有六个。伟廉早已辞去原先那个牧师的职位。他习惯讲叫人难以接受的真理,致使他的教友们一再表示不满。如今他在里哈林市三十里的喜华森城开了一间养老院。
娜莉一家我们比较常见。腓立是一间学校的校长,学校正座落在哈林市。因此难得有一天,他们六个孩子当中有哪一个不会来贝雅古屋看看外祖父的。他们不是要看外祖父在长台上工作,就是要瞄一瞄碧茜姨妈的面盆,更有许多时候与那班寄养在我们家的孩子们在弯弯曲曲的楼梯跑上跑下。
事实上我们也是在贝雅古屋发现彼得的音乐天才的。有一次我们围坐在收音机旁听音乐,起初我们是在一个朋友家听到这个奇特的机器,他们如何能把“整个交响乐团”放在一个框子里再演奏出来,的确令人费解。于是我们开始积存零钱,准备买一部收音机。
所积的钱还差得很远,父亲就因肝炎病倒了,这场大病几乎令他丧命。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这段时期他的胡须全都变白了。在他七十岁生日后的一周,父亲出院回家,一个小小的代表团来看他。他们是代表哈林市的一些店员、清道夫、一位厂主及一位运河货船的船夫前来的,这些人在父亲生病期间体验到父亲对他们的重要,因此合资买了一架收音机送给父亲。
那是一架大型放在台上的收音机,有一个相当考究的贝壳形扩音器,这架收音机多年来带给我们许多的快乐。每个星期天碧茜就从英国、法国、德国及我们本国的报纸上搜集播音节目,因为这个收音机能收听全欧电台的播音,然后她便依次编出整个星期音乐会的节目来。
一个星期天下午,娜莉和她全家来访,收音机中正播放着布拉姆斯的一首协奏曲,彼得突然插嘴说:
“奇怪!他们把一座坏的钢琴放在播音台上。”
“嘘!”娜莉阻止他说话。
但父亲说:“彼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间有一个音不对。”
我们其他人互换了一个眼色:一个八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但父亲把彼得领到贞苏姨妈的旧钢琴前,问他说:“彼得,是哪一个音?”
彼得顺序地弹着每个琴键,直到弹至中央C以上的B键,他说:“就是这个。”
接着房中其他的人也听出来了,音乐演奏会中的钢琴,其上的B键低了半音。
那天下午,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陪着彼得坐在钢琴椅子上,考问他简单的音乐常识,发现他不但有着惊人的音响记忆力,而且有极完全的听音能力。就这样,彼得成了我的音乐学生,直到六个月以后,他把我所能教的全都学会之后,才转到专家门下受教。
收音机也带给我们生活上的另一种改变,这是父亲最初所不能接受的。每一小时从英国广播电台中,我们可以听见伦敦塔上著名的大笨钟(BigBen)报时的声音。用他手上的跑表与铺内的天文台时钟校对,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这架英国钟的第一响,总是分秒不差。
然而父亲对英国的时间还是不太信任。他认得好几位英国人,但他们一律都惯于迟到。等到他身体渐渐康复,能再度坐火车旅行时,他又恢复每周上阿姆斯特丹海军天文台校对时间之行。
但一连几个月来,伦敦的大笨钟与荷兰海军天文台的时间都能符合,因此父亲也渐渐减少到阿姆斯特丹的次数,最后根本不再去了。再者,那个天文台时钟因为继续不断受到外面狭窄街道上来往车辆震荡的影响,已不再像往日那么准确了。最不光彩的是,有一天父亲竟根据收音机中所报的时间,来校对他那架天文台钟的时间!
尽管有这些改变,我们三人——父亲、碧茜和我——的生活在基本上还是一样的。我们所抚养的孩子们,如今也都陆续长成,或就业、或结婚、离开我们去了,但他们还都常回来看望我们。创业百周年纪念来了又过去了。第二天父亲和我又照常地回到我们工作的长台上。
甚至连我们每天散步时会遇见哪些人也都能完全预料到。自从上次生病以来虽已有好几年的工夫,父亲行走时步履依然不稳,因此我每天都陪着他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散步。我们每天散步的时间都一样,就是在吃过中饭,及两点钟重开铺门之前,而每天散步所走过的街道也都相同。由于其他的哈林市居民也同样有规则地保持着他们的习惯,因此我们很清楚知道我们会遇见那一些人。
在路上许多与我们点头打招呼的,除了我们的老朋友及钟表铺中的顾客外,也有由于每天散步而得以认识的一些人,如昆宁街扫门前阶梯的妇人,那个喜欢在批发市场附近的停车场阅读“世界航运消息”的男人。但我们最喜欢的是一个我们称他为“猛犬先生”的男子。这不单是由于每次我们见到他时,他都有两头巨大的老虎狗,用皮带系着,追随在他左右,而且由于他面孔多有皱纹,颚骨又高,再加上一双略微弯曲的短腿,使他看来恰似他自己眷养的爱犬。他显然对他的两只老虎狗很有感情,这一点很令我感动。每当他走过我们身旁时,他总是不住地对它们喃喃说话。父亲和那绰号“猛犬先生”的男人每次相遇时,都会很礼帽地轻触帽边打个招呼。
当哈林市及荷兰其他地区的人很有规律地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