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十五题
门思想体系内部两条路线的斗争。沙门思想体系内部的矛盾,比较突出地表现在赞成苦行与否定苦行、赞成轮回说与否定轮回说上。提婆达多和释迦牟尼在这两方面也是泾渭分明,形成了对立面。如果要问,谁进步,谁保守,这就很难说,因为难以确立一个标准。专就学说而论,提婆达多代表的是唯物主义倾向,也许可以说是进步的吧。
提婆达多问题讨论完了。我现在简略地归纳一下我的结论:我们必须改变对整个佛教史的看法。我在本文第一章曾经说到,在佛教史上有一些重大问题还没有解决,提婆达多问题就是其中之一。二千多年以来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被遗忘、被歪曲,今天是还其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第四题 佛教开创时期的一场被歪曲被遗忘了的“路线斗争” 我的看法:几点结论(3)
提婆达多学派看来在如来还活着的时候已经相当壮大了。对所谓“壮大”,我要加几句解释。在公元前6世纪、前5世纪,佛教初创立时在北印度的力量并不大,完全不像佛典吹嘘的那样。那是佛教信徒在自己脸上贴金的办法,决不可轻信。有人认为,释迦牟尼涅槃时和尚的数目不过五百,人们经常讲的五百罗汉就暗示其中消息。佛教在当时的社会中影响决不会太大。因此,佛教本身也难以说是“壮大”。我在这里说提婆达多相当壮大,是指在僧伽内部而言。如果他们不够壮大的话,释迦牟尼及佛子佛孙们决不会费这样大的力量,挖空心思,造谣诬蔑,制造神话和鬼话,对提婆达多及其信徒极尽攻击诽谤之能事。这反过来也能证明,这个敌人是有力量的。提婆达多在律的方面提出了五法,与释迦牟尼针锋相对。在教义方面,反对轮回,也是针锋相对。这两个方面大概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释迦牟尼和提婆达多逝世后一千二三百年在印度竟然到处都还有不食乳酪的提婆达多的信徒。提婆达多派显然在佛教发展史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与释迦牟尼的正统力量相对立。如果说释迦牟尼派是佛教发展的主潮的话,那么提婆达多派就是一股潜流。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释迦牟尼在世时以及他涅槃后的一段时期内,提婆达多派被视为洪水猛兽,不共戴天。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法变了。梁僧祐《释迦谱…释迦从弟调达出家缘记》十50,58b~59a。讲到,提婆达多因为加害佛祖,堕入地狱,受大苦难。“便发悔心,称:‘南无佛!’”如来佛于是说,他将来会成为辟支佛,名曰南无。一个罪大恶极的敌人竟能成为辟支佛,岂非天下最大怪事!僧祐说:
祐拾检调达之历缘也,亟为戚属恒结仇雠,岂以标明善恶影响秘教乎?是故经言:若言提婆达多造逆罪堕阿鼻者,无有是处。斯乃诸佛境界,非二乘所测也。
这一段话很值得仔细玩味。我推测,提婆达多派仍然继续存在这个历史事实,释迦牟尼派不能再视而不见了。怎样处理这一件事呢?办法就是在不影响佛祖以及佛子佛孙的面子的情况下,承认提婆达多,承认提婆达多派继续发展这一件历史事实,加以玄秘的解释。根据这个事实,我构思出来了一个佛教发展的系统。我在下面用一个简明的图表表示出来。我先在这里解释一下图表中的几个名词。“破僧”,我在上面已经解释过了。“破”的主要根由是戒律分歧。“破部”,是我翻译杜撰的,原文nikⅲ齮yabheda。“破”的主要根由是教义分歧。二者有所不同。但提婆达多的破僧,据我看,两方面的根由都有。这一点非常有意义。
下面是图表:两条路线之间的关系,因为一方缺乏资料,我们不清楚。希望将来能得到更多的资料。无论如何,今后再写佛教史,必须改变以前的写法,把被歪曲、被遗忘了的事实重新纠正、记忆起来。
第五题 浮屠与佛 浮屠与佛(1)
拜佛座公元2世纪印度雕塑
怀素狂草《四十二章经》真迹(局部)唐代怀素书作者怀素自幼出家,拜在醉心于书法的惠融禅师门下,刻苦修习成了灵动疾速、忽断忽连、乍干乍湿的笔触和点画。“我们现在可以大胆地猜想:《四十二章经》有两个译本。第一个译本,就是汉译本,是直接译自印度古代俗语。里面凡是称‘佛’,都言‘浮屠’。”第五题浮屠与佛佛教十五题
“浮屠”和“佛”都是外来语。对于这两个词在中国文献中出现的先后问题是有过很大的争论的。如果问题只涉及这两个词本身,争论就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它涉及中印两个伟大国家文化交流的问题和《四十二章经》真伪的问题。所以就有进一步加以研究的必要。
我们都知道,释迦牟尼成了正等觉以后的名号梵文叫做Buddha。这个字是动词budh(觉)加上语尾ta构成的过去分词。在中文里有种种不同的译名:佛陀、浮陀、浮图、浮头、勃陀、勃驮、部多、都陀、毋陀、没驮、佛驮、步他、浮屠、复豆、毋驮、佛图、佛、步陀、物他、馞陀、没陀,等等,都是音译。我们现在拣出其中最古的四个译名来讨论一下,就是:浮屠、浮图、复豆和佛。这四个译名可以分为两组:前三个是一组,每个都由两个字组成;第四个自成一组,只有一个字。
我们现在先讨论第一组。我先把瑞典学者高本汉(BernhandKarlgren)所构拟的古音写在下面:
浮*b’i^g/b’i^e^u/fou(BernhardKarlgren:GrammataSerica,reprintedfromtheBulletinoftheMuseumofFarEasternAntiquities,Stockholm,number12,1940,p449,1233i)
屠*d’o/d’uo/t’u(同上,pp136~137,45i′)
图*d’o/d’uo/t’u(同上,pp143~144,64a)
复*b’i^k/b’i^uk/fu(同上,p398,1034d)
豆鱼豢《魏略》作“复立”。《世说新语…文学篇》注作“复豆”。《酉阳杂俎》卷二《玉格》作“复立”。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第49页。*d’u/d’^u/tou(同上,p158,118a)
“浮屠”同“浮图”在古代收音都是o,后来才转成u;“复豆”在古代收音是u,与梵文Buddha的收音a都不相当。梵文Buddha,只有在体声,而且后面紧跟着的一个字第一个字母是浊音或元音a的时候,才变成Buddho。但我不相信“浮屠”同“浮图”就是从这个体声的Buddho译过来的。另外在俗语(Prⅲ齥r…ta)和巴利语里,Buddha的体声是Buddho。(参阅RPischel,GrammatikderPrakritSprachen,GrundrissderIndoArischenPhilologieundAltertumsktmde,IBand,8Heft,Strassburg1900,§363及WilhelmGeiger,Pⅲ齦i,LiteraturundSprache同上IBand,7。Heft,Strassburg1916,§78)在Ardhamⅲ齡adhī和Mⅲ齡adhī里,阳类用a收尾字的体声的字尾是e,但在Ardhamⅲ齡adhī的诗歌里面有时候也可以是o。我们现在材料不够,当然不敢确说“浮屠”同“浮图”究竟是从哪一种俗语里译过来的;但说它们是从俗语里译过来的,总不会离事实太远。
说到“复豆”,这里面有点问题。“复豆”的古音既然照高本汉的构拟应该是b’i^ukd’^u,与这相当的梵文原文似乎应该是*bukdu或*vukdu参阅Pelliot,MeouTseuoulesdouteslevés;T’oungPao(《通报》)VolXIX,1920,p。430。但这样的字我在任何书籍和碑刻里还没见到过。我当然不敢就断定说没有,但有的可能总也不太大。只有收音的u让我们立刻想到印度俗语之一的Apabhra
瘙堿sa,因为在Apabhra
瘙堿sa里阳类用a收尾字的体声和业声的字尾都是u。“复豆”的收音虽然是u,但我不相信它会同Apabhra
瘙堿sa有什么关系。此外在印度西北部方言里,语尾u很多,连梵文业声的am有时候都转成u〔参阅Hiⅲ黱linDschi(季羡林),DieUmwandlungderEndunga
瘙堿inounduimMittelindischen,NachrichtenvonderAkademiederWissenschafteninGttingen,PhilologHistKl。1944,Nr6〕(《印度古代语言论集》),“复豆”很可能是从印度西北部方言译过去的。
现在再来看“佛”字。高本汉曾把“佛”字的古音构拟如下:
*b’i^wt/b’i^ut/fu(GrammataSerica,p252,5001)
一般的意见都认为“佛”就是“佛陀”的省略。《宗轮论述记》说:“‘佛陀’,梵音,此云觉者。随旧略语,但称曰‘佛’。”佛教字典也都这样写,譬如说织田得能《佛教大辞典》页一五五一上;望月信亨《佛教大辞典》页四四三六上。这仿佛已经成了定说,似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说法当然也似乎有道理,因为名词略写在中文里确是常见的,譬如把司马长卿省成马卿,司马迁省成马迁,诸葛亮省成葛亮。尤其是外国译名更容易有这现象。英格兰省为英国,德意志省为德国,法兰西省为法国,美利坚省为美国,这都是大家知道的。
但倘若仔细一想,我们就会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事情还不会就这样简单。我们观察世界任何语言里面外来的假借字(Loanwords,Lehnwrter),都可以看出一个共同的现象:一个字,尤其是音译的,初借过来的时候,大半都多少还保留了原来的音形,同本地土产的字在一块总是格格不入。谁看了也立刻就可以知道这是“外来户”。以后时间久了,才渐渐改变了原来的形式,同本地的字同化起来,终于让人忘记了它本来不是“国货”。这里面人们主观的感觉当然也有作用,因为无论什么东西,看久了惯了,就不会再觉得生疏。但假借字本身的改变却仍然是主要原因。“佛”这一个名词是随了佛教从印度流传到中国来的。初到中国的时候,译经的佛教信徒们一定想法完全保留原字的音调,不会就想到按了中国的老规矩把一个有两个音节的字缩成一个音节,用一个中国字表示出来。况且Buddha这一个字对佛教信徒是何等尊严神圣,他们未必在初期就有勇气来把它腰斩。
第五题 浮屠与佛 浮屠与佛(2)
所以我们只是揣情度理也可以想到“佛”这一个字不会是略写。现在我们还有事实的证明。我因为想研究另外一个问题,把后汉三国时代所有的译过来的佛经里面的音译名词都搜集在一起,其中有许多名词以前都认为是省略的。但现在据我个人的看法,这种意见是不对的。以前人们都认为这些佛经的原本就是梵文。他们拿梵文来同这些音译名词一对,发现它们不相当,于是就只好说,这是省略。连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他说这个是“讹也”,那个是“讹也”,其实都不见得真是“讹也”。现在我们知道,初期中译佛经大半不是直接由梵文译过来的,拿梵文作标准来衡量这里面的音译名词当然不适合了。这问题我想另写一篇文章讨论,这里不再赘述。我现在只把“佛”字选出来讨论一下。
“佛”字梵文原文是Buddha,我们上面已经说过。在焉耆文(吐火罗文A)里Buddha变成Ptⅲ媖ⅲ黷。这个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写法:Ptⅲ媖ⅲ黷,Ptⅲ媖te,Ptⅲ?br />
瘙堿kte,Ptⅲ嫝|kte,Ptⅲ媔kte,Ptⅲ嫝嫝|kte,Pⅲ黷tⅲ嫝|kte,Pⅲ黷tⅲ嫝嫝|kte,Pⅲ黷tⅲ媖te,Pⅲ黷tⅲ?br />
瘙堿kte,Pⅲ黷tⅲ?br />
瘙堿ⅲ黭te。(参阅EmilSieg,WilhelmSiegingundWilhelmSchulze,TocharischeGrⅲ齧matik,Gttingen1931,§76,116,122a,123,152b,192,206,207,363c。)这个字是两个字组成的,第一部分是ptⅲ玻诙糠质仟并媖ⅲ黷。ptⅲ嗟辫笪牡腂uddha,可以说是Buddha的变形。因为吐火罗文里面浊音的b很少,所以开头的b就变成了p。第二部分的kⅲ黷是“神”的意思,古人译为“天”,相当梵文的deva。这个组合字全译应该是“佛天”。“天”是用来形容“佛”的,说了“佛”还不够,再给它加上一个尊衔。在焉耆文里,只要是梵文Buddha,就译为Ptⅲ媖ⅲ黷。在中文《大藏经》里,虽然也有时候称佛为“天中天(或王)”(devⅲ齮ideva)参阅《释氏要览》中,54;284b~c。,譬如《妙法莲华经》卷三,《化城喻品》七:
圣主天中王
迦陵频伽声
哀愍众生者
我等今敬礼(9,2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