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进化论





  终于,柯西与天使之光同时来到一棵大树跟前,鳞甲狼的惨叫,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两头幼狼绕着树嚎叫,动物的本能让它们不敢靠近,从声声悲啼中可以知道,它们是多么害怕,多么愤怒,树下,或者树上,隐藏着一个可怕的怪物,刚刚杀死了他们的母亲。
  柯西立足的地方,与两只幼狼构成一个三角形,大树就孤零零的耸立在三角形中央,周围是一片空地,没有草木,也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
  这是一棵罕见的树。
  枝条如柳树一般垂下来,软绵绵的,叶子绿的发黑,树干笔直高颀,比成年的橡树还要粗。树上结了寥寥几个果实,颜色红得可疑──刚才看到的灯光,就是这些果实被风吹动,在枝叶掩映中发出的光泽。
  树下有一滩血。
  柯西猜测,这是鳞甲狼的血,可尸体哪去了?如果被吃掉,怎么骨头也没剩下?
  柯西仰望茂密的树枝,猜想上面躲藏着一条庞大的蟒蛇类魔兽,只有蟒蛇才能把鳞甲狼一口吞下去。
  滴滴血渍,顺着枝条流淌下来。柯西眯着眼睛,努力查看,忽然枝条拂动,一个人影,准确的说,是一个人的面孔,在枝叶中闪过。
  他大吃一惊,不由的靠近两步。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是一个小女孩的面孔。
  她低垂着头,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脸庞精致秀美,像个洋娃娃,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而鲜血正顺着发丝潺潺流淌,树枝缠住了她的四肢,像缠住蝴蝶的蜘蛛网。
  柯西屏住呼吸,心神全被树上的惨剧吸住,头脑也在火红果实散发出的眩光下变得麻木,丧失理智,双脚开始不听使唤飞奔,朝着大树飞奔。
  “要救出那个小孩……”他心里只有这个念头,而警惕心则被催眠的妖术瓦解了。
  魔树垂下无数枝条,宛如拥抱柯西似的席卷过去,把他紧紧缠住。
  一道电光从柯西腰间喷射出去,瞬间切断所有缠住他的枝条,顺势横扫,斩断一支树干,被缚的少女连同枝杈一起落在地上,接着,柯西也摔了下来。
  魔树发出负痛的悲号,所有枝条疯狂抽打匍匐在地上的柯西,宛如无数皮鞭。
  柯西无法再施展他那惊人的剑术,那是一支女人用的细剑,经不起强力斩击,已经折断,他只好在地上狼狈翻滚,躲闪鞭打。
  忽然,裤脚被什么东西扯住,柯西不由自主的在地上滑行。
  他匆忙望去,原来是一头幼狼正咬着它的裤脚,朝远离魔树的方向奋力拖拽。
  柯西就地一滚,跳了起来。这时,他已经远离魔树的攻击范围。
  幼狼昂起头,把扯落的布片吞掉,咀嚼了几下,又厌恶的吐了。
  柯西望向身旁,另一只幼狼拖着一丛树枝跑过来,正是柯西砍断的。
  哪有什么小女孩,是一枚火红的魔树果实制造出这些幻觉。
  哪怕柯西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一样有弱点,他的记忆里,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八年前,他还没从士官学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学校派遣到东方边境的哨所,开始为期四十天的实战训练。
  他被编入一支边防小队,除了每天例行的巡逻查哨,还要在海关站岗,检查出入境人员的护照。
  当时东方邻国威尔诺亚正逢灾难,水灾毁了一年的收成,接着又闹瘟疫,日子简直过不下去。难民大量涌向边境,想到格拉贝伦来讨口饭吃。
  边防司令唯恐难民潮把瘟疫传入格拉贝伦,下令禁止入关。然而难民却不死心,在哨所外面搭起帐篷,聚集成连片的难民营。
  柯西每天站岗的时候,都会看到难民营中有人死去,或死于瘟疫,或死于饥饿。成百上千的尸体在夏日阳光里暴晒,那种气味真让人想去死。
  死亡带来的恐慌让人变得丧失理智,难民明知道偷渡是死罪,可是每天都有人试图越境。柯西好几次亲眼看见同僚被迫开弓射杀偷渡的难民,那些骨瘦如柴的可怜人,中箭以后还固执的向前跑,非得逼得人射中他要害,死了,才停下来。
  那段日子,柯西永生难忘,每次想起来,都像落入噩梦。
  他怀着士官生的天真与矜持,看不惯有些老兵,杀人好像踩死一只蟑螂,,连一点同情的意思也没有,太冷酷了。
  “这些人生来缺乏同情心,而且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入伍以前就是坏痞子,是流氓,我嘛,可和这种人不一样!”不止一次,他在心里这样想,抱着独善其身的态度,盼望早一天离开边境。
  然而命运仿佛在开他的玩笑,一次突发事件,完全摧毁了他幼稚的世界观。
  那是他在边境服役的第五个星期,奉命随队巡逻,途中发现树丛里有人影闪动,队长立刻下令戒备,大声警告藏在树丛里的人马上“举起双手走出来”。
  队长的话还没说完,那个人影就飞一般跑开了。
  显然,这是一个试图越境的难民。
  队长第二次警告,无效,断然下令射杀越境犯。
  然而那家伙体形瘦小,动作也惊人的敏捷,借助树丛的掩护,竟然躲过了一波箭雨。
  第一波射击不中,重新拉弓、搭箭、瞄准,犯人早就跑到射程以外了。
  巡逻队员看到这种状况,直接丢下弓,准备上马追击。
  这时候,柯西还是很镇定。因为他知道犯人逃不掉,他赖以保命的是茂密的灌木丛,然而前面不远就是“红缎带”。
  那里的草木全被清掉,光秃秃的空地上洒满色泽明亮的红土,是入境者的必经之路,根本藏不住人,到了那里,他就死定了,红土地上,不知道染了多少偷渡者的血,因此边防军都叫它“红缎带”。
  巡逻队要做的,就是把偷渡者撵到“红缎带”上,紧接着哨塔上箭雨如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偷渡者,只会用自己的血把“缎带”染得更红。
  然而出乎预料,队长因为没能第一时间逮捕偷渡者大发雷霆,把气撒到柯西身上,让他立刻狙杀已经跑到一百步以外的偷渡者。
  他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
  柯西在这支巡逻队里负责火力掩护,说白了就是狙击手,专门给他配置了一张“双绞盘十字弩”。弩的射程通常比弓箭差,但是这架弩的性能很好,射程比弓箭更远,精度也好得多。
  柯西二话不说,端起十字弩瞄准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心里想的是:来吧,既然当兵,总免不了杀人,第一次是杀,第一百次也是杀,没什么大不了。
  他扣动绞盘,淬火钢的驽箭带着刺耳的尖啸飞射出去,将那个仍在拼命飞奔的小小身影,钉在一棵白杨树上。
  “好小子,干得漂亮!”队长面带笑容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全队催马过去收尸。
  柯西不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他听见先到的人不约而同的惊呼,有人回过头来,用一种怜悯同时又带有谴责意味的目光看他。
  柯西觉得莫名其妙,急忙下马查看。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被射死在杨树下,弩箭从背后贯穿前胸把她钉在树上,她的双手还死死抱住树干,指甲深陷进树皮里。
  有人把弩箭连同她的尸体一起从树上拔下来,面朝天平放在地上。
  她的脸本应该很美,长期的饥饿却让皮肤蜡黄,几乎脱了相。
  她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本应生机旺盛的肉体,却只有一捧长长的秀发可以在缺乏养分的条件下尽情的生长。
  柯西不敢多看尸体,径自失神的望着树,树上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血渍,以及弩箭留下的细孔,怎么也看不出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就死在这儿,而她,千真万确是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射杀了。
  那时候,柯西完全傻掉了。
  他无法确切回忆起目睹尸体时心情,只记得呆立了很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之后队长用力推了他一下,差点把他推得跌倒。
  接着队长说:“菜鸟,收队了!”
  柯西愣愣看着他,问:“尸体不在这了?”
  “已经收走了,难道还指望你亲自去抬吗?少爷!”队长嘲讽的问,“你是被吓傻了吧?”
  “也许吧。”他苦涩的说。
  “如果是别人,我会一耳光把他打醒,可是我只推了你一把,因为你是京城里来的少爷,是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你将来是要当将军的,我要是打了你,你会记恨我,将来你发达了,就要整我了。”队长愤愤的说。
  “我……我……”
  “得了,第一次杀人难免失魂落魄,不过现在边境的局势很紧张,没时间等你回魂儿,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了,我会给你写上两句好评语,让你回到学校以后得一块银奖章。”
  “我可以回去了?好吧……遵命。”柯西真觉得是死里逃生,他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再也不想回忆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回去吧,小子,你会有出息的,如果你将来当了将军,千万记得报答我啊。”
  …… ……
  在那之后的日子,柯西从一个青涩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官生,成长为优秀的战士,杰出的将领,也得到“冷酷无情”、“杀人如麻”之类负面的评价。
  他前半生戎马倥偬血染征衣,杀过上百人,也上百次差点被宰了,杀人时他都不会手软,遇险时他也不会退缩,仿佛他一辈子的软弱,一辈子的恐惧,都在八年前边境线的那个正午,那棵染血的白杨树下,一下子给用光了……
  幻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利用人心深处的弱点,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你最不敢正视的东西,让你知道明知危险却无法抗拒的去靠近,去纠正从前的错误。
  这,就是“心病”。
  柯西甩甩头,把不快的回忆抛在脑后,一脚踩碎那带来幻觉的果实。
  母狼也是受到幻觉的蛊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顿美食,才会走上不归路吧……
  正在思索时,一道熊熊燃烧的长虹射入树林,将吃人的魔树拦腰斩断,残叶断枝立刻燃烧起来,散发出令人头昏的强烈香气。那些能发射催眠光线的果实,也一个不剩的全被烧焦了。
  恢复六翼天使英姿的奥黛丽雅降落下来,手持一口燃烧着烈焰的宝剑,这是炽天使专用的天界武器“裁之剑”。
  两头幼狼被天使的威仪吓得发抖,蜷缩在柯西脚下小声悲泣着。
  连柯西这样目空一切的人,也不由得低下头,不能正视炽天使的威仪。
  看到柯西没事,奥黛丽雅放心了,裁之剑和六翼随即消失,变回原来的样子。
  “这是一株摄心树,我以前经过的时候,它还很老实,没想到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祸害。”
  “它也只是想填饱肚子,从前这儿附近很多魔兽出没,它很容易就能捕到食物,可是现在,林子里的魔兽都离开了,树是没有脚的,只好千方百计的用幻术诱惑猎物送上门来才能免遭饿死,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优胜劣汰,强者生存。”
  “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刚才很怕,现在安全了,为什么还要怕?谢谢你出手相救。”
  “我想要的不是你的感谢啊。”奥黛丽雅担心的说,“假如我离开魔山,谁来保护你呢?今后千万要当心点,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我会当心,但是不需要谁的保护,”柯西对这一点很坚持,“我在这里,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必须服从大自然的法则──想活下去,就得成为最强的野兽。”
  树林里一时寂静,不久,一只小狼怯生生的呜咽,似乎提醒他们该走了。
  “没打到猎物,倒有两只小猎犬送上门来,得把他们养大一点才能派上用场,现在只会跟我抢饭吃。”
  “别对小动物那么凶,它刚才冒险救了你呢。”
  柯西盯着一只幼狼,久久出神。
  它无辜的眼神,很容易引起人的同情。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小家伙把我拖出来,是为了救我的命,还是为了从摄魂树那里抢一块肉吃。”
  奥黛丽雅打了个寒颤。
  “你……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们看上去没有恶意啊。”
  “我这么想也许不够光明磊落,但为了保命,不得不这么想,你说是不是,小东西?”柯西笑着在幼狼鼻尖上弹了一下。幼狼呜呜鸣叫,似乎在表示赞同,接着在地上打了个滚,贴着孪生兄弟坐下,楚楚可怜的注视着他。
  柯西继续向密林深处走,两只小鳞甲狼忠心耿耿的跟在后面,对奥黛丽雅却毫不理睬。
  “小家伙真可怜,明知道你不是个好脾气的主人,偏要讨好你,跟着你,真是的!”被小动物无视的天使小姐,发出愤愤之声。
  “他们跟着我,是相信我有力量保护他们,分给他们食物,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睡觉。”
  “这些我也能做到。”
  “你能做到,甚至比我做的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