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





  
  “唔……”玉心醉倒在祁风怀里,头有些晕眩,小屋在旋转,祁风的脸在她眼前飘啊飘,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想对他说出心里的话,可是他封住了她的嘴。她的心事,她的那些秘密冲到了喉咙,却发不出声响,呜噜呜噜地湮灭在男人的舌下。
  
  那日,玉心烂醉如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酣睡了一天一夜,任是祁风喂她吃了醒酒汤也无济于事。直到次日清晨起床,头都昏沉欲裂。祁风始终伺候在她身边,满含歉意地看着她。见她醒了,才放下心来,只是自此,祁风再也不许她喝酒。
  
  天绝大师偶尔会光临他们的木屋。督促指点祁风的功夫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看看他的师侄媳妇。名义上他是祁风的师叔,实际上他师兄天目真人闭关修行多年,早已不再亲自传授弟子武功。祁风的功夫都是天绝亲授,他对祁风可谓师徒情深。
  
  初见玉心,是在羽山西麓的松林中。第一眼,面皮黄黄,丑。第二眼,五官倒也精致,还行。第三眼,迷离烟波隐着翠眸如碧,摄人心魂。再反过来重新审视,那张脸竟原来有种说不出的韵致。难怪他的师侄牵肠挂肚。
  
  只是这眼,很诡异。
  
  他回到师门,立刻向师兄禀明了两件事。他是天字辈中年纪最幼的师弟,门中诸事都由他操持,师兄早就不再过问。但事关重要,他不能决时,还要师兄担当。
  
  隔着一道简陋木门,天目真人听了他的话,只道:“碧门,无碍,毋争。那人,那眼,随缘。”
  
  既如此,一切随缘吧。
  
  只是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师侄,偶尔会踅出山门,到这谷中闲游。他老人家来如风,去无影,让人琢磨不透。但玉心坦然以对,尊敬有加,倒是很快博得了天绝的喜爱。老人家一高兴,也指点她一二。只不过当发觉她体内真气时,他又是一奇,但想到师兄所说随缘,他也就没有再探究。
  
  祁风总是担心玉心受不住这分清苦和寂寞。却想不到女孩子终日忙忙碌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不亦乐乎。那两亩梯田被她种上了冬麦、玉米、大豆,院子里她在篱笆下撒了牵牛花、豆角、黄瓜、南瓜的种子。初夏的清晨,晨曦还未光临他们的小院,篱笆上簇簇牵牛花已经娇艳绽放,粉、红、蓝、紫,挂着莹透的露珠美不胜收。而豆角、黄瓜挂着藤上,硕硕累累,翠意盎然。到了秋天,一颗颗金瓜落地,令人欣喜无限。
  
  习武、打猎、农活、家务不断,可她终日都是那么快乐。她垒了鸡窝,养了几十只小鸡。当然最初活下来的很少。不过转过年来,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清晨雄鸡鸣声不断,母鸡终日咯咯咯叫个不停。要不是他坚决拦着,她还想养鸭养鹅甚至养猪……
  
  祁风当然舍不得她辛苦,她的手略略变得粗糙,他就心疼得不得了。求师叔按门中的秘方调制了露凝生肌膏。天绝知道他拿了这么稀罕的药膏就为了讨好他女人,扬手就在他头上弹了三个大包:“那是受到创伤后止血生肌的奇药,你却用来给你女人擦手。不肖之徒!不肖之徒!”
  
  骂虽骂,可当他这个傻师侄再来求时,他老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祁风欢欢喜喜地拿回来,献宝似的捧到玉心面前,每日都要亲手为她涂在肌肤上。
  
  玉心如今像足了一个山里的小媳妇,而且是个能干的小媳妇。料理家务耕地种田织布裁衣她样样都学,样样都拿得起来。祁风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出自玉心之手。祁风穿着玉心针脚密密麻麻缝成的青布棉袄,彻底变身成了一个山野村夫。男人乐呵呵地穿着,一冬也舍不得换下。再不是当年那个挥金如土的锦衣少年。
  
  山中岁月悠游度过,不知不觉间,一年有余。
  
  这是玉心来到瑶川大地,度过的最平静、最安宁、最无忧、最快乐的岁月。她在心中默默祝祷,期冀着一份天长地久的奇迹。
  
  夜深重,细雨霏霏,木屋旁的珙桐沙沙作响。玉心和祁风相拥,她靠在男人的胸前,睡得深沉安详。
  
  此时低低的一声闷响,有人轻叩木窗。祁风的眼瞬时睁开,晶芒一闪,却小心地托起玉心的小脑袋,轻轻放到枕上。而后他掀开被子下榻,却又回身,怜惜地为少女掖好被角。
  
  门吱的一声,开了,又闭上。两道黑影如夜枭飞掠穹窿,一闪,消失在斜风细雨之中。
  
  玉心缓缓地睁开眼睛,听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细碎的啪嗒声,没有动。
  
  祁风的父亲多年苦心经营,建立了一个秘密的组织,有一批忠心耿耿追随的死士,有庞大交错的关系网,这些,都留给了祁风。
  
  祁风对她毫不隐瞒,早就和盘托出。他从没有真正和外界断了联系,她知道。山外时时有消息传来,她知道。祁风不想她担心,她知道。今夜,一定是有极其紧急的消息,以至于他的属下等不到天亮就来禀告。
  
  要离开了吗?
  
  她和他一起吗?还是在这里等着他?等着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仍没有忘记她这个青梅竹马,回来找她?
  
  夜雨沙沙绵绵不绝。约摸一刻钟的工夫,祁风回来了。男人进屋来,将斗篷挂好,先是在门边站立片刻,直至身上的湿气散尽,才走到床榻边。
  
  重又将少女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祁风长呼出一口气。他抱着她时,心就会莫名的安稳。
  
  他想起前些日子,他和她携手溪边。天边一轮玉盘清辉皎皎,谷中嫩水潺潺涓涓不息,流萤飞舞张弛明灭,他们都记起了那个夏夜,翠波湖畔少男少女的初次相遇。
  
  他想起了那只歌,他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听,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听她唱。她就一遍遍地唱给他听,静谧的夜,流光闪烁,他和她依偎相拥,直到黄莺轻啼云雀起舞。而她,沉沉睡在他怀中,不为外界的一切喧嚣打扰。
  
  这一生就这样相拥至老,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祁风怔怔地扫视着柴屋,促狭的斗室,粗陋的床榻,带着潮湿和青草气息的被褥,小小的几案,两只毛刺不平的杌子。她坐在上面,划破了粗布裙,还刺破了娇嫩的肌肤。
  
  她不怕吃苦,她快乐而满足。可他舍不得她吃苦,他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她是这么好,她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英雄豪杰,却不是所有的优秀男儿都配得上她。而她,选中了自己。
  
  “兰心。”他几不可闻地低喃,“我也会如我师门前辈那样名动瑶川。我终会配得上你,让你为我骄傲,以我为荣,我会把世间无价的珍宝都捧到你面前,让你快乐无忧,让你做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玉心听到了。她无声地叹息。世间无价的珍宝,莫过于一颗真心。她已经拥有了,不再希求其他。可是祁风不明白。或者,他是男儿,不能忍受自己的爱人清贫受苦。在他的心中,男儿就该叱诧风云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她贴着他坚硬的胸膛,聆听男人胸腔中那颗强壮的心脏有力地跳动。
  
  那么,祁风,我们一起去闯出一片天地来吧。
  



断云依水晚来收 三

  雨驻雾起,漫天烟云,白茫茫如层层雾幔,草木群山隐退,山谷笼在迷离的烟气中。
  
  玉心和祁风携手立在山冈上,眼前云遮雾罩,十步外的木屋竟隐隐约约恍若幻境。两人相视一笑,再不肯松开彼此的手。看来今天无法去打柴狩猎,好在家中存货颇丰,三五日也吃用不尽。两人退回木屋中,端出棋盘,博弈一番。
  
  她的那点棋艺,还是贺兰昀点拨的,只是她的心思从不在此,没有好好地学。所以对弈,玉心输多赢少。即使是赢,也是祁风让她。玉心也不在意这些,下棋,只是她陪着祁风消遣而已。但今日想来,每日习武读书砍柴打猎耕种扫洒修缮房屋,这些个琐碎的事情,对一个男儿来说,是否乏味无聊之极?即使身边陪伴着钟爱的女子,是否,也心有不甘?
  
  白子在手,玉心不看棋局,只查看着祁风的脸色。男人神情严肃,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却不落子。
  
  玉心浅笑:“祁风,心里有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我们之间,不要有隐瞒。你忘了你说的话,我们彼此要信任,扶持一生。”
  
  祁风微怔,抬眼看她。少女眸光清亮,雾气退散,青色莹透。
  
  “兰心,昨夜有信来。”
  
  “哦?”
  
  “天道违和,南北大旱,流民四起,饿殍遍野,民间盛传是拓跋氏逆行受天谴。”
  
  玉心一愣,南北大旱?这里真好比世外桃源了,她在这里悠悠一载有余,竟不知山外,民不聊生至饿殍遍野的地步。
  
  “北地砻郡黎水干涸,有村人在河道中挖出丈余血玉石。上书古篆金字:锡桓逆天,大曦将复,八荒臣服,四海归心。”
  
  玉心又是一愣。这是谶语,她来自现代不会信。古之谶语,多是预言国之将兴帝王将立的话,皆是人为蒙骗世人的。但古人愚昧,必信之不疑。天下要乱了。
  
  “那么顺应天意之人是谁?”
  
  “大曦朝德王世子玉А!?br />   
  这么说德王世子,她这个躯壳的哥哥还活着了。那块血玉又是谁埋进黎水河床的呢?十有八九是辅佐在玉肀叩娜税伞?br />   
  “你想要怎么做?”她平静地看着祁风。
  
  “义师已起,我想禀明师尊,带潜龙图下山,往砻郡去。”
  
  当此乱世,哪个男儿不想立世扬名呢?
  
  祁风殷切地看着玉心:“兰心,我没有忘记我的承诺。献上潜龙图,帮助玉氏兴复江山,我家仇得报,我们快意江湖,再也不必如此隐藏行踪谨小慎微。”
  
  他眉宇间激昂振奋,却又有些担心地看着玉心。
  
  她能拦着他吗?拦住他的人,拦得住他的心吗?他想如他师门前辈那样名动瑶川,好大的志气,她又怎么能拦着他呢?
  
  玉心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们一起。”
  
  “兰心!”
  
  祁风大喜,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大桓朝锡渊历二十六年春,天下大旱。这场旱灾一直持续到二十七年夏,时间之久,受灾地域之广,史无记载。又二十七年四月,云东郡大地震,死伤无数。至此时,南北多郡禾木皆枯,河床干裂,草籽树皮食尽,而大桓朝无力赈灾。终至地大荒,人相食,饿殍载道。
  
  二十七年六月初,北地砻郡。瑶川北方最大的河流黎水干涸断流,河床裸*露。据说每至夜间子时,河道淤泥中便会大放异彩,道道赤红彩练,粼粼若丹霞。每当此时,天际紫微星炜炜煌煌光芒大盛,似与之遥相呼应。有胆大的村中壮汉于子时到河中央,在淤泥碎石中掘出一人多高的血玉石。
  
  天意昭然。
  
  六月初六,前朝皇室遗孤德王世子玉В谘ū钡仨每だ杷簿偈隆S癍'高举先祖玉旸大帝的传世至宝紫霄剑,割破自己的手掌,以玉氏鲜血祭天,誓言斩尽逆贼兴复大曦。前朝忠臣良将之后云合景从,招募天下豪杰共剿叛逆,一月间聚十万众。连下砻、菱、郴三郡,杀贪官污吏开仓赈灾,深得民心。
  
  这年七月,祁风拜别师门,携潜龙图,与玉心一起,投奔义师。
  
  玉心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自己。一袭月白色云中锦青兰团花长袍,淡金线滚回字纹阔袖轻飘,同色腰带束住她纤细的腰身,衣袂下露出一双千层底弓头雪色小朝靴。眼前分明一个洁净清爽又不失高贵之气的儒雅少年。
  
  祁风一身苍蓝色软缎竹纹长袍,配上金色腰带,黑色高靴,俊朗非凡。他伫立在院中珙桐树下,静静等候。
  
  玉心的目光缓缓扫过屋中的每一个角落,又在房前屋后走了一周,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在心上,才缓缓走到祁风身边。
  
  “兰心,看你这不舍的样子,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放心,我拜托了门中的小师弟帮我照应这里,将来我们回来,保证和今天一模一样。”
  
  “嗯。”玉心轻轻点头。
  
  她的确心中不舍。在这里和祁风生活了将尽两年,这里留下了她多少欢笑,多少甘甜,如何能轻易割舍。祁风说的云淡风轻,可玉心的一颗心却沉甸甸难遣抑郁。回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祁风笑着看她,感叹女人就是多愁善感。天色不早了,要赶快上路,七月里山中的天气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