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
风铃脆响的高楼。
顷刻间他们已经置身在一间素雅芬芳的轩阁中。
四围是水晶珠帘,无风却轻轻摇曳,荡漾出叮当悦耳的碎玉之声。四面似乎都是门,又似乎都不是,唯见轩阁正中一张紫檀长案上白玉香炉青烟袅袅,龙涎香气缭绕升腾,沁人心脾。
玉心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醉人。
而后她转向身边正定定看着自己的男人,笑道:“修衍,你真会享受,不愧是世家子弟。”
哦,说完玉心不仅暗自嗟叹,她的话中似乎含了一丝试探。不,不要试探吧。无论修衍的身世如何,他都不会害她的。至于他那张面具后面的脸究竟是怎样的绝代风华,她也不急着看了。
修衍终于开口:“你怎么认出我的?”
“哦,这有什么难的?你的身材体魄、举止气度,本就不一般。更何况你的眼,这世上除了你,就只有昀……噢、噢,另外一个我见过的人了。”
她怎么会脱口说出了昀呢?玉心一时思绪飘远,眼中雾气缭绕,不过瞬间又清洌无波。
“你怎会在弘城?”修衍又问。
“我和祁风一起来的……”
她话没说完,就立刻感到修衍的眼神一冷,那蕴含的点点金芒都似乎变成了冰霜,散着冷莹的光。
“修衍,你对祁风是不是有误会?我们在羽山松林一别后,是不是天绝大师为难你了?可是修衍,你要相信,祁风和金麒卫绝不会有任何关系。这些岁月我和他始终在一起,若有什么异常,我早就发现了。修衍,修衍?”
修衍的沉默令玉心觉得压抑郁闷。其实玉心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修衍之所以见到祁风后显出了怒意,肯定是因为他怀疑祁家是金麒卫的叛徒。但,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你的武功大进了,刚刚冲到我身边,我居然没能防备。”
“那首先要感谢你和凤奇呀,要不是你们在未央城帮我疏通全身脉络,我也不会进益那么快。我真是有福之人,和祁风拜别师门时,天目真人以真气度我,道我的内力已经大成了。真的是大成了呀。修衍,你看我的眼睛,如今不会随着气息波动轻易变成翠色了。我也就不用担心有人识破我的身份了。”玉心开心地笑着,眼中如雾如絮裹着淡淡的青,迷离的醉人,“自从遇见凤奇和你,我的运气就不是一般的好了。哦,凤奇好吗?他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修衍深深地凝视着她,半晌终于露出了笑容:“凤奇,很好,他没有来。”
“哦。”声音里有一点点小失望,不过一瞬而过,“对了,修衍,当初我拜托凤奇帮我打听羽城外丹江边姓冉的一家渔人,你可听说他们是否都好。还有他们的儿子,睿安王世子的护卫叫蓝勇的,可好?”
修衍的眉头微微一蹙,眸中似有些暗涌的黑潮,虽只是一闪而过,但玉心捕捉到了消逝的暗影。她的心忽地一沉,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修衍?”
修衍沉吟着。
这短暂的沉默,如一堵无形的高墙,缓缓却沉重、无法避开地挤压过来。胸腔压抑难耐,隐隐的痛,一颗心似乎都要被挤出来、于顷刻间爆裂。
玉心再也忍受不了,语气坚决不容置辩:“修衍,你是我结义的兄长,我敬你、重你。你说实话,不许瞒我。”
修衍终于下了决心:“冉大,李氏和他们的儿子小武,离奇死在了江边的茅屋。”
轰,那道高墙崩塌,直直地砸了下来。心,一下子坠落到冰渊之下。玉心晃了晃,似乎不明白:“什么?”
“他们都,死了。”
“不,不,不可能。”玉心脸色瞬间灰白,她摇着头,难以置信。
修衍伸手来扶她,可她闪身躲开。
“为什么说是离奇死了呢?”
“茅屋大火,三人皆葬身火海。只是仵作验尸时发现,他们的要害皆为利器击中,想必大火是有人在毁尸灭迹。”
玉心摇着头,步步后退,不会的,不会的,养父、养母、小武哥哥,不能就这么死了。她还没有报答他们的恩情,他们怎么能死?怎么会?怎么会?养父憨厚的古铜色的脸、养母慈爱的满是皱纹的脸、小武哥哥欢笑的漂亮的脸,在她眼前飘着,飘着……
不会的,不会的。
她背叛了贺兰昀不假,可他不至于杀了她的全家吧?
贺兰昀!
她站立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修衍大步上前,扶起了她,揽进怀中。
“阿、阿勇,阿勇……”颤抖的唇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他、他、他……”
一定也遭到毒手了吧?
“他活着。”
“什么?”玉心脑中一片混乱,有些听不清修衍的话,“活着?谁?”
“冉家的长子现在叫蓝勇的,活着。”
“他活着?”怎么可能?
“冉家大火当夜,有一批黑衣人潜进了安澜院,找寻蓝勇。好在安澜院的戒备十分周密,院中的护卫也十分彪悍,那些黑衣人虽找到了蓝勇,却没来得及下手,被赶来的贺兰昀救下了。”
玉心愣愣地看着修衍,咀嚼着他的话。终于,她弄懂了,却又糊涂了。她喃喃低语:“不是贺兰昀?不是贺兰昀?不是贺兰昀?是谁?是谁?是谁?”
“你以为是贺兰昀杀了你的家人?”
玉心不理,只是喃喃自语:“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谁?还有谁?”
养父敦厚和善,是乡里出名的老实人,他不可能有仇家,不可能招来灭门惨祸。不是贺兰昀,又会是谁?
眼前暗影闪动,她似乎看见老树下养母佝偻的身形,那么悲凉、无奈地倚着老树的枝干。
秋风起,霜染鬓,泪沾襟。
她殷殷叮咛:“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她拼命地活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可她爱的人,她关心的人,爱着她的人、关心她的人,却在死去。
“小玉,小玉,看,这贝壳里有珍珠,快拿着,收好,别让娘见了,又要拿去卖。”小武哥哥的大头晃在眼前,他快乐的声音响在耳畔,乌溜溜的大眼眨啊眨的,还有一只精瘦的手,上面有一颗小小的并不十分圆滚,却璀璨晶莹的白色珍珠。
“噗!”一口血,喷在了修衍雪色长袍上,刺目的红。
修衍大惊,手立刻按在她的后心。玉心体内真气混乱,在奇经八脉乱闯乱撞,难以归拢。她的一对瞳仁,现出了诡谲的妖红。修衍立刻令她坐好,一股真气自掌中流入她体内。
“气沉丹田,心无动,神无思,气无欲,方可解你心魔。”
可玉心怎么可能做到心不动念?如何做到不思不想?
她此时方寸大乱急火攻心,焦灼似火吞噬着她的理智,丹田中有一头猛兽在撕咬,啃噬着她的心。
一口鲜血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血炼一道道,浸染了洁白的玉石地面。
修衍神色大变,他不该说的,不该告诉她的。手抵在少女的后心上,那颗心跳动得异常的快,他输入她体内的真气无法平息她狂躁的气息,再这样下去,她必备心魔所焚。
玉心的身子抖动着、左右摇晃着,她伸开双臂在身前的虚空中抓着、捞着,仿佛空气中有什么至宝,她要将他们揽入怀中。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漂浮在眼前的景象忽地灭了,养父不见了、养母不见了,小武哥哥也不见了。一片漆黑,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如午后将雨的乌云席卷长空,将艳阳遮蔽再不见一丝光明,黑云滚滚如野马奔腾直踏向她头顶,要将她碾碎,成泥,尸骨无存。
又一口血到了喉咙,玉心浑身僵硬,直直地向后一挺。
血,喷了修衍一脸。玉色的容颜立刻染上了殷红的血雾。
修衍根本不去理会,只顾为玉心输入真气。但,玉心是经天目真人之手梳理脉络,达到大成。如今她真气逆转,他的内力虽浑厚,却已经无法驾驭。眼见她要被自己的真气反噬,修衍急火攻心。看着她直挺挺地倒下,嘴角淋漓的鲜血流淌,他心大痛,猛地收了手,把人紧紧抱进怀中,提了一口气,封住了玉心的嘴。
那口真气绵长醇厚,浸润了玉心的肺腑,刹那间她的神智一清,眸光一闪,妖红隐退了些许。
修衍大喜,抬手连点玉心身上三十六道大穴,接着快速地换气,又提起一口真气,滋润在少女丹田。
如金色的晨曦穿透岚雾,洒在她周身;如清洌的山风掠过松林,沁入她鼻息。温煦清新舒爽的感觉袭上心头,一滴滴清泪,汇成溪,如注,终于奔涌倾泻。
修衍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可唇边的柔软他却再也放不开,那本为度气的嘴,仍封住少女的柔唇,辗转缠绵。她嘴里还有浓重的血腥味道,但此时,似乎也带着一丝甘甜。一条舌轻轻游动,灵巧地舔舐、挑逗那条羞涩的小舌。
呜噜,呜噜,玉心想说的话都被他堵在喉间。她脑中嗡嗡地响着,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对、不好、不应该,快点停下来。可她无力推开他,反而,他嘴中的甘甜吸引着她,迷恋、陶醉、终致沉沦……
她身体刚刚还如坠冰河,此时却起了一分燥热,轻轻地鼓起了唇,她回应了他的吻。
男人是不能鼓励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暗示,都会被他紧紧抓牢在手。
修衍的吻立刻变得炽烈狂野,气息粗重而浓郁,周身氤氲出淡淡的、飘渺的幽兰清香。
神思恍惚,玉心仿佛回到了翠波湖畔,荷叶漾漾,芙蕖幽香,波光粼粼,渔火点点……渔火点点,好像他眼中的金芒,金芒闪烁,忽然化成了一对黑曜石,乌珠灵动,却又充满了委屈、伤心、谴责……
祁风!
玉心浑身一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修衍。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而她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后蹭着。通,撞到了金凤求凰的柱子,她僵住。
“我错了,我错了,我和祁风,我和祁风,对不起,对不起。”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而后,泪又落了下来。
修衍一把又抱过她,久久凝视,温柔地开口:“刚刚只是度气给你,嗯?”
“哦,嗯,嗯,对,对。”她点头如捣蒜,从心里觉得就是这样子的,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
其实,玉心的神智仍有些混乱,心魔并没有彻底退却。她贪恋修衍温暖的怀抱,将脸贴在他胸前,吸取他身上淡淡的幽兰的清香。
嘴里开始絮絮地说个不停,她在丹江上飘飘荡荡,等着命运的安排。滔滔波浪中是养父慈爱憨厚的笑脸、养母甘甜的乳汁、阿勇心疼的眼神、霞儿姐姐哄她入睡的清唱、小武哥哥欢快的陪伴……没了,没了,她还来不及报答他们,就失去了,再也没有了。
修衍认真地听着,身子僵了一僵。
“修衍,帮我,求你,帮我保护好阿勇。冉家只有他了,别让我养父母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嗯。”玉心有些昏沉,却记起了此时她身在何处,“我要回去了,祁风不见我,会着急的。”
修衍的身躯又一僵。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玉心一遍一遍低喃。
她也不知这声声自责是对祁风,还是对修衍?
修衍默默地用药水退去她衣襟上的血迹,又用冷玉敷在她眼上消肿。待到玉心看似一切如常,他送她出了醉东风。
他不便再送她,叮嘱她小心。少女已恢复平静,只是眸光黯淡,失了灵韵神采。她抬头看他,出言嘱咐:“修衍,你来弘城一定是有要事吧?我不问你来做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的瞳仁太不一般,若你不设法遮掩,会误事的。”
说完,不等他答言,她便转身离去。修衍长身玉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行道树的暗影中。
男人向着苍空一挥手,传音至虚无中:“保护她。”
立刻几道暗影如风,追随而去。
为谁风露立中宵 二
玉心回到悦客来时,已是子时。
祁风已经急疯了,派出的长风卫陆续回来禀告,都说没有找到她。他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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