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





可祁风,是爱人、是伴侣、是共度一生的人。为了祁风,她可以舍弃所有。
  
  她盯着两人挺立拔俗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为什么,他们不能是朋友呢?她不是为自己失落,而是为祁风。忽然之间,一种悲凉从心头生起。祁风的身影坚毅峭直,却是那么孤单、寂寥。他,在这瑶川大地,失了所有的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谁知他、懂他、能与他生死与共甘胆相照?
  
  他只有她了。他担心、焦虑、害怕。是不是这样?就像前世的自己,总是害怕,怕妈妈、爸爸会先一步离开。外表坚强的她,内心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没有朋友,唯一拥有的是父母的爱。若爱不在了,她将如何面对,如何承受,如何走过余下的岁月?
  
  玉心紧紧咬着下唇,该离开了,他们必须走了。这里多待一刻,对祁风都是煎熬。攻下渠城他们就挂印而去。管它谁主江山?皇权、社稷与她何干?玉心下定决心,走!这里有再多的留恋,也及不上她的祁风。她恨不得立刻动身,连攻城重任都想弃之不顾。只是,祁风不会这样做。他是男儿,诚信重诺,不会弃大义不顾。那么她陪着他,一直陪着他就是了。
  
  军营肃穆整饬有序,排兵布阵严谨缜密,将渠城紧紧包围在其中,不给敌人任何空隙可钻。两个男人缓步走着,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前方是一排木桩,木桩下有骑兵正在练习骑射。说是骑射,却不见战马,这些士卒只在横木上翻腾跳跃张弓击射,但见人人士气昂扬毫不懈怠。
  
  这人果然了得,修衍在心中赞了一声。
  
  祁风忽侧首看他:“叶修衍,你究竟是谁?”
  
  “祁将军在说笑么?”男人轻哂,“你直呼我名姓,却要问我是谁,不荒唐么?”
  
  “荒唐不荒唐,你心里明白。”祁风目光幽冷,比这无际苍莽冰原还寒,“姜氏乃大曦望族,没有姓叶的女婿。你骗得了兰心,骗不过我。”
  
  “我为何要骗兰心?”
  
  “这才正是我想知道的。我知你是为兰心而来,只是我揣测不出你的意图。兰心只是丹江边一个渔人的女儿,无根无基,如今又失了所有的亲人,会有什么引人觊觎呢?我是猜不出你的居心,但我不妨直对你说,我会一直护在兰心身边,你不会得逞的。”
  
  叶修衍目光沉静似水,了无波痕地注视着祁风,半晌轻轻道:“我也是。”
  
  祁风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射向叶修衍。我也是,是什么?他想张口问询,只是,这个男人会说么?北风呼啸,卷起飞雪冰砂,迎面撞在脸上,如刀割刺骨寒。祁风挺立如松,衣袂猎猎狂舞,心绪如这风般凌乱芜杂。
  
  叶修衍立在他身边淡淡地看他,狂风肆虐,吹起他墨般长发,张扬飘舞,别样神采。
  
  玉心远远望着这两个高华出众的男子,难掩心中的愁怅,一声叹息零落在猎猎北风里。默然转身,却见羽瑶撩开帐门向她这里张望,目光与她对视立即温婉一笑。玉心走上前去,羽瑶把她迎进帐中。
  
  坐定,玉心轻浅一笑:“羽瑶,很开心?”
  
  “嗯?主人何有此问?”
  
  玉心笑得更加灿烂:“你的故主到了,你怎能不开心?”
  
  羽瑶捧着油茶的手僵住,这个淡雅如梨花高洁如青莲的女子终于失了素来的从容,讶然看着少女。玉心接过她手中的青玉碗,舀起一匙香浓的油茶送到口中,温热甜香直抵肺腑,一身的寒气为之驱散。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的确不够聪明,但我并不呆傻。你身上秘密太多,多到令人惊心的地步。但你行事从来只为我好,处处替我着想,这份心意祁风和我都看得清楚。我一直想与你姐妹相称,你是神医之后,我不过渔人之女,你有什么当不起?而你坚持以奴婢自称,对我毕恭毕敬小心周全谨慎有加。我细细想来,你若真是冲我而来,必是受人差遣。这瑶川大地,我认得的人有限,猜都不用猜,必是我的两位义兄了。弘城夜市,你本是去会修衍的吧?醉东风彩楼正是你们相约之地。却不想你晚我一步,我先见了他。那时我因获悉亲人惨死的消息悲痛欲绝,而忽略了门外有人轻扣房门、小心问询的声音。事后回想,那声低唤耳熟得紧。我因此确定了你的身份。”
  
  羽瑶轻叹:“冰雪聪明舍你其谁?”
  
  “你们早就探明了祁风和我的必经之路。你故做悲苦状在高义村中相候,而事先在青龙岭设了一个局让我相信你了的身份。你们诸事安排得可谓天衣无缝,尤其是白蠡沟羽家村神医羽千的身份不容人置疑。羽千是真的,他的女儿自然也是真的。殊不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羽千这个人,恐怕是二十多年前由某个神机妙算、智慧天纵的人布下的棋子。或许整个羽家村都是。羽瑶,我说得对不对?”
  
  羽瑶望着少女,有些难以置信,良久她点点头:“对,的确如此。”
  
  “可我却不明白,二十多年前有人布下了线,是为了谁?我吗?你们怎知二十多年后会找到我?”
  
  “我们不知,但我们不会放弃寻找玉氏后人。”
  
  “现如今德王世子顺应天意民心,你们只要跟随世子讨伐拓拔氏、兴复大曦就好。而我不过一个女子,你们出现在我身边是何用意?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羽瑶挑了挑秀美的眉:“我们只做该做的事。”
  
  玉心定定地看着她:“羽瑶,你在敷衍我吗?”
  
  女子摇摇头却不再说话。
  
  玉心胸中郁结,重重舒出一口气:“实话对你说,我要和祁风走了。渠城一旦攻下,我们立刻离开,一刻也不停留。”
  
  羽瑶终于动容:“你,怎能不顾你的责任,就这么离开?”
  
  “责任?我?”玉心神情淡淡,“别再跟我说什么我身上流着玉氏的血这类的话。我是玉氏后人又怎样?我流着玉氏的血就必须剑指江山、血染大地吗?江山社稷于我如无物。我只想做我自己,好好活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别用什么责任圈囿我,我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
  
  羽瑶闻言,先是震惊,既而愤怒,最后她冷笑一声:“你想要推诿塞责,何必搬出这么多话来解释?我看你无非想换个心安罢了。无视你的血脉、你的家族、你的国仇家恨,你尽可以远离是非之地、远离兵刀战火、找一处依山傍水朗月清风之地逍遥自在地活着。只要你真能做到问心无愧,别人又如何能圈囿住你?只是,为了你能活着,曾经有很多人死了。当然,你根本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恨不得忘记吧?”
  
  羽瑶含着怒气说完这番话,仰首望着帐篷顶子,那方天窗露出一块苍白的穹窿,雾霭沉沉不见天日,她的心也郁结压抑,负手而立不再言语。
  
  玉心愣愣地看着她玉雕般莹洁秀美的脸,此时蒙了霜透着寒,别样的肃冷。那霜寒背后似乎还隐着些别的情愫,似苦、似痛、似悲、似怨,千丝万缕,纠错不清。玉心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羽瑶,你,可有亲人为我而死吗?”
  
  又是一声冷笑,羽瑶看也不看她:“没有!不过我随时准备为玉氏去死。你看不上你身体中先祖的血液,可我,为了玉氏血脉死又何惜?”
  
  玉心忽地怒吼:“我不要你们为我死,不要!你们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们分毫。我们本就该是陌路,彼此不相干才对、才好。为什么你们总要逼我?总要让我觉得亏欠了谁?我不是为玉氏、为你们活着的。我也不想做你们想让我做的人。我只想做我自己,不行吗?不行吗?那些已为我死了的人,我无能为力,但从今后,再不要有人因我死去。我受够了你们,再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言罢,少女冲出了帐蓬。胸臆中痛苦压抑,无处发泄,无以解脱。她直奔马厩,跨上飞雪,扬鞭奋蹄而去。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瑶川大地?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幅躯壳内?眼前似乎又闪现出一张张关切的面庞,耳边又惊闻铿锵的刀剑撞击的声音。噗噗噗,利刃刺破了皮肉,一具具鲜活的身躯倒下,转瞬变成了森白的枯骨。不,不,她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记起。往事,就该飘散在流云冷风中。为什么要让她想起?她不欠那些人的,她是玉心,是另一个世界的幽魂。她无意中撞到了这里,撞到了那个不知何故死了的小婴儿的身躯中。结果,有那么多人,为了她这个死而复生的小小的孩子,付出了鲜活的生命。
  
  不不不,让她忘记吧。让她只做她自己吧。那些责任,那些血债,那些仇恨,都让她抛开吧。不行吗?为什么他们不答应呢?
  
  眼前一片凄苍,昏沉沉不辨东西,飞雪扬起一道青烟,翻尘卷雾而去。所过之处,惊起寒鸦一片,扑棱棱振翅高飞,乌压压如黑云铺陈天际,凄厉的叫声穿云裂石、远播在莽莽天地间。
                          
作者有话要说:羽瑶的身份一点一点揭开。。。。。。



远岫出山催薄暮 二

  玉心没有方向,只是纵马狂奔。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放纵自己,任性一次,肆意一次,忘乎所以,一次。
  
  她一直都是乖乖女,在前世的父母面前,她隐藏住自己的痛和悲、无助与无奈,微笑地面对残缺的世界、遗憾的人生。到了今世,她努力地忘记身世的悲凉、世态的凄荒,在养父母家中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妹妹,卖入王府后,做一个机灵听话驯顺的奴婢。
  
  活着,有太多的责任。前世,她失去了希望,不再有眷恋和梦想,但她不敢轻易放弃生命,她为爱她的人活着。二十二岁生日的夜晚,一颗流星划过暗黑冷寂的夜空。她深信那颗流星是为她而来,璀璨绚烂的流光,一霎的华彩,足以照亮她寂寞无奈的心。那夜,她安然入梦,长眠,不复醒。妈妈会难过,但也会释然,这样的结局,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从此妈妈、爸爸、弟弟会幸福地活着。他们会思念她,她同样思念着他们,足矣。
  
  她感谢命运,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有了健康的身体,有了自由活着的根基。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期盼了无数岁月的自由,也许根本不存在。也许,那永远都将是她无法企及的奢求。
  
  不,她要离开,和祁风一起离开。为自己活一次,不管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责任。她的双肩荏弱,她背负不动那般沉重的担子。
  
  “吁——”玉心勒马四顾,唯见一片荒凉。左面一个小山冈,老树光秃丑陋,怪石俯仰参差,这是哪里啊?玉心跳下马来,粗重地喘息着。她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路,回首望去,军营遥不可见。索性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重新思忖着羽瑶的那一番话。
  
  此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不复刚才的激越躁动。羽瑶有她的道理和坚持,而自己也有坚定的向往和追求。在凤奇、修衍、羽瑶等人看来,她罔顾玉氏的使命、有愧于先祖。但她毕竟只是异世的一缕幽魂,那些责任她真的担当不起。更何况玉氏并不止有她一个后人,玉悄卸阋缘5贝笕巍K肀哂心敲炊嘞统剂冀ㄗ簦贝硕绰沂溃亟ㄗ孀诨担沙晒ΑK故亲甙伞9几毫四切┤嗣⒛切┫恃娜防⒕文压5训阑挂盟掣焊嗟娜嗣⑷酶嗟娜宋ニ缆穑?br />   
  走吧。如今,祁风立身扬名的心意已冷,正是离开的好时机。她没有什么留恋的,纵然有,也比不过祁风。她会和修衍好好谈谈,告诉她自己的决定。对,是告诉他,她如何去做不需要别人点头恩准。她又不是安澜院中的小奴婢了。
  
  玉心斜倚着树干,手不经意地抚过面颊,湿凉。却原来,泪,悄悄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涤荡在心间。缓缓闭上眼晴,任凛冽的风袭面,将那脆弱的泪滴卷走。
  
  “哼哼哼。”
  
  忽然有人声声冷笑,挟着寒风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心头一震,倏地大睁双眼。
  
  不知何时,三尺之地内竟立着一个老者。此人须发皆白,头顶微秃,面色土金,青衫短衣装束,身形矮小而腰腿粗壮,可见下盘练就了不俗的功夫。原本老人都应有三分慈眉善目的面相,耐何他那双眼狡似狐诡似蛇,映着惨白的冰雪,显得格外的幽冷。
  
  “姑娘好兴致,居然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来我这小孤山赏景。”
  
  谁有这种好兴致?心里腹诽,嘴上却很恭敬:“小孤山?是这座山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