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是你,不是北京





  “是吗?被打动了?”白面、山羊胡子、戴副黑框眼镜的赵友胜自豪地笑笑。 
  “喝酒去,我请客,以示庆贺。有话呆会再谈。”姜大胡子大手一挥,把他们往外推。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赵友胜说。 
  “不就下午三点嘛,这怎么啦,这个时候饭店都不开门吗?”姜大胡子嚷。 
  “你没看到这是我的展览?” 
  “怎么,难道这是你的展览,而不是你的那幅油画的展览?”姜大胡子被自己说得得意一笑。 
  “倒也是。”赵友胜说,“走,不过我请客,你那点画肖像画的钱糊口还不够吧?” 
  三人来到美术背后的一家小饭馆。姜大胡子要喝白酒,赵友胜只肯意思意思地喝点黄酒,说在办展览,下午不定还要接见什么人呢。他一向只喝啤酒和黄酒,于是也要了黄酒。 
  “听说你画这幅画化了整整三年时间?”一口酒下肚,他问赵友胜。 
  “三年,还要超出几天。”赵友胜说。 
  “这作画过程本身,怎么也是一项行为艺术?” 
  “正是这样。所以在展厅油画旁边展出了我画这幅画时的几百张照片。” 
  “我说,”姜大胡子给自己再倒一杯白酒,说,“这所谓行为艺术,不就是个简简单单的作画过程吗?” 
  “一幅画化三年时间,这本身就有它的特殊性。”赵友胜说。 
  “可也有人一幅画画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姜大胡子说。 
  “这不一样。其实,”赵友胜说到这儿笑了,“对回答这类问题,我早有准备;而且早已有不少记者和美术爱好者说过类似的话了,昨天的《中国美术报》就有我和一个记者的对话录,里面讲得很详细。” 
  “我们没有这份报纸。”他把一块红闷羊肉挟到眼前的小碟子里,“你在这儿说说看吧。” 
  “从一般意义上讲,画画,也不过是干活而已,或者,只是普通的创作过程而已,但由于我事先就有意识地把这一过程当作特殊行为,它就有所不同了。因为所谓行为艺术就是由这个‘有意识’决定的。我是想把这一过程视作一种象征,一种人类为了某件事情而付出劳动的象征。” 
  “人类当然得为任何一个收获付出劳动。你这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姜大胡子又一口把杯里的白酒喝干。 
  “可我这付出了三年时间得到的结果也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只是对一个普通生活场景的照实描绘而已,而这种场景天天在那儿发生,没有被如此表现的必要。真要这样写实地表现,那一张照片也已足够。” 
  “这么说,你想表现的是,人们怎样为一件本不需要做的事情付出巨大的无谓劳动?”他说。 
  “确切地说,我想表现一种无聊感。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这幅画规模所造成的神圣庄严的外在氛围中,其实有一种彻底的无聊隐含其中,就是:你这是干什么呀!三年时间,就搞这个,这不是打发时间吗?” 
  “可是我们都认为那幅画是有意义的。”姜大胡子又倒一杯白干,看看他,又看看赵友胜。 
  “这就是我的失败了。”赵友胜说。 
  “这失败也是胜利。而实际上,你也不是不要这种胜利。”姜大胡子狡猾地朝他眨眨眼。两人一齐笑了。他喝了一大口黄酒,由衷地说: 
  “不管作者是怎么样态度,画就是画,既然挂在那里,就已经与你无关。我认为这是一幅杰作,我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客观上,你的这幅画体现出中国新潮艺术所能获得的最高成就,它已不同于那些由各种思想疯狂搅拌而成的反叛艺术了,它可能就是中国现代美术的转折点,这就是,从此后,我们要进入一个建设、整合的阶段。” 
  “哇,宋荣桓,”姜大胡子大叫,“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认为?” 
  “就是这样。” 
  “其实这点我都没认识到,而你认识到了,我看,”赵友胜有点激动地举起杯子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你是很有希望的。” 
  “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 
  “你很快就会认识到的。我很欣赏你,保持联系吧。我给你手机号码。你呢,怎么同你联系?”赵友胜兴致勃勃去找服务小姐要纸笔,写给他他的手机号。他遗憾道: 
  “我没有手机,你无法同我联系。” 
  “那你主动跟我保持联系吧。我们必须在交流中进步。” 
  他深为交了一个新的朋友、并且是一个优秀的朋友而高兴,却不料他马上去了美国,不久又去德国,最后在那儿定居了。他再没见过他。 
  这次参观之后,他暂时中止绘画,打算在思考和交流一个阶段之后再提画笔。19十二月中旬,他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杨妮的名字。这是杨妮第一次在《北京青年文化报》上出现,不能不使他惊喜万分。这是“流行专递”栏目上一则有关北京音乐台“最新金曲排行榜”的排名情况的简单介绍。这则简介中有关杨妮的一句话是:   
  先锋音像公司最新签约歌手杨妮的《小雨点》从上周第六名的位置挤到了本周的第三名。 
  天哪,该死。我竟然没有留意杨妮的歌也会上排行榜。我已经足足两个星期没有听“最新金曲排行榜”这个栏目了,而以前是多么关注着它。这真是有意思。不过也难怪,因为怕打扰她,我一直没有跟她联系。联系一失去,我也就忙着管自己的事了。 
  他立即买了报纸,奔回圆明园,把消息告诉姜大胡子他们,大伙约好到晚上六点,同听“最新金曲排行榜”。 
  这一天晚饭自然吃得特别早,六点整,大家便准时等在收音机前面了。按照惯例,排行榜上的歌是从最后一名开始放的,大家以前未有的耐心等待着杨妮的出现。这场面让他感动。这些艺术家们一向是看不起流行音乐的,对那些排行榜上的歌曲往往很是反感,他们也从不听这类歌。可是自从认识了杨妮,他的感觉中,他们似乎对流行音乐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至少是不那么反感了。而对于杨妮本人的歌,则不用说,除了赞赏,还是赞赏。 
  “第三名,杨妮《小雨点》。”主持人这句话一出,大家一阵欢呼。一阵裂帛似的吉他开始曲响过之后,杨妮轻快的歌声响起来: 
  雨点飘下来了飘下来了,她小巧的拳头 
  俏皮地砸在我的身上 
  啊雨点儿,我的小妹妹,我的小电子计算器,我的小飞机 
  我的小炸药包 
  一路追赶着我、打着我、咬着我、哗啦哗啦地骂着我 
  我东奔西突地逃、上上下下地跳 
  天空里满是晶晶亮亮的小妹妹的小拳头 
  大地上满是我跳来跳去的水花四溅的逃 
  我跑啊跳啊逃不动啦我的好妹妹 
  不要再打我了 
  再打我全身上下就满是你湿漉漉的小拳头了 
  满是你的小拳头那我就是一朵云啦 
  做了云朵我得在天空不停地飘来飘去 
  可我不敢飘泊呀我只能安安稳稳地 
  在大地上平平静静地活着 
  啊你怎么了雨点,果真不来打我啦 
  跳来跳去的小东西现在终于安分下来了 
  只在天空静静地飘呀飘呀飘着 
  她飘呀飘着,她那一个个闪亮的飘舞 
  却又像一个个小巧的拳头 
  击打着我那东、躲、西、藏的梦想 
  “这首歌排在排行榜上真是不对,它根本不是一般的歌,根本不是流行歌曲!”刚刚听完,装置艺术家张伟健抢先跳了起来。 
  “它排在这儿只是提高了流行音乐的地位。”行为艺术家陈大同说。 
  “这算什么歌?”剪纸艺术家吴桂林说。 
  “这是天籁。”他说。 
  “别一个劲地夸个不停了,快给杨妮打电话,咱们要替她庆祝一下!大家都要喝个痛快。”姜大胡子立马又想到了酒。 
  宋荣桓点点头,说一声“有道理!”立即给跑出去给杨妮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说话粗鲁的男人。 
  “杨妮不在吗?” 
  “杨妮?谁?” 
  “就是住在这儿的那个女孩。” 
  “住在这儿的是我,我不叫杨妮,更不是什么女孩!”那家伙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他气得大骂一声国骂又拨过去: 
  “我找杨妮!” 
  “这儿房子换人了,那个房客走了。行了吧?” 
  他心一凉,立即拨114查询先锋音像公司,回答说没有他们的资料。他想糟了,以后可怎么联系?除非她来这儿找我,但她会来吗? 
  一个星期之后,他又在《中华音像世界》杂志的“新碟点评”上看到了对杨妮专辑的评论,才知道她的第一张专辑终于出版了: 
  杨妮《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 
  (先锋音像/国际文化) 
  得分:6分(基本不错) 
  点评: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歌手?竟然唱出了如此与众不同的歌。但正因为它们的与众不同,得分只能是基本不错的6分,因为听众、乐评人、市场三者,均感一定程度的不适应。 
  她是一个流浪中的女孩,但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她的心境是乐观健康的。她的被定位为“童话歌曲”的歌曲,基本是这一状况的写照。 
  专辑中的歌词首首均是优秀的诗歌,散发着儿童式的天真气息以及人文精神的光芒。其中《小雨点》主要是因这个原因而连续三周上了各大排行榜。 
  曲调上,这张专辑融合蓝调摇滚与布鲁斯音乐的风格,又有出新。 
  编曲、制作上,音乐成分赶不上歌词的文学成分,基本是音乐跟着歌词走。可能杨妮在歌词上化的工夫更多,也可能编曲者与制作者在录制时太匆忙了些。 
  总的来说,撇开市场与受众反应不谈,这张专辑因它在歌词、编曲上的别具一格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他跑到西单音像大世界买了一盒《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的磁带与CD片,由于没有录音机与唱碟,在陈大同那儿放了一遍之后,它们就作为收藏品保存起来了20时间过得飞快,正像杨妮曾经说的,“像钢刀一样快”,元旦迅速地来到了。杨妮始终没有过来。出了一个专辑之后,他一直在电台电视台上留意她的形象出否出现,结果只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她的消息,该消息发表于前年12月25日的《北京青年文化报》“流行速递”版,题为《先锋公司起诉杨妮》,全文如下:   
  曾以“童话歌曲”而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引起注意的歌坛新星杨妮,在出版专辑《被自己的童年当众拎起》以后,宣布不再唱歌,并与其所在公司先锋音像脱离关系。先锋公司不同意,宣布其退出为单方面违约。在谈判无效的情况下,先锋公司以上述理由将杨妮起诉到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据知情人士透露,之所以发生这次纠葛是因为双方在第二张专辑的定位上存在严重分歧,杨妮希望发展“童话歌曲”风格,公司则以第一张专辑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为由希望她唱普通的爱情流行曲。 
  他终于决定化功夫把她找到。他给电台打电话,询问是否知道先锋音像公司电话,最后从接电话的这个人那儿要到那个人的电话,又从那个人那儿要到第三个人的电话,又从这第三个人得到第四个人电话,如此传递,终于在问了第七个人之后得到了先锋音像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好,能不能请杨妮听电话?”他打过去。 
  “走啦。”接电话的小姐说。 
  “有没有她住处的电话号码或者手机呼机号?” 
  “不知道。” 
  他无计可施地从小卖部回住处,远远看见有个女孩儿站在他的门口。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是杨妮。依旧穿着蓝色的嗽叭状的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红色滑雪衣,猜得出,滑雪衣里面一定是那件白色的高腰毛衣。又朴素又美丽。 
  “真不敢相信。”他说着,走到她的眼前,看着她,一边情不自禁地想:真美呀这女孩! 
  “掐一把自己的肉,看看疼不疼,要不疼,那就是在梦里了。掐!不许不掐。” 
  “不疼。”他作势掐一把,“就是在梦里。站了多久了?” 
  “好长一段时间啦,你就忍心让我站着。我可是明星啦,不怕被崇拜者看见撕了吃了?” 
  “你胆子大得很,怎么会怕?” 
  他掏钥匙开门,让她先进去,自己到房东那儿去要开水,要来了开水,替她倒了一杯,她洗了一个脸。他说: 
  “你瘦了。” 
  “我知道,都瘦得成了棵小树了,不过是美丽的小树是吧?你想这么多的事情,能不瘦吗?” 
  “都怎么了,你得详细跟我说说。” 
  “能不能让我暖暖身子?” 
  “暖气挺足的,你坐一会就暖过来了。”他说。 
  “我要在被窝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