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是你,不是北京
人。”
“那怎么办?”
“这么着。我偷偷地练习武功和枪法,最后把他们一举消灭。也不行也不行,变成一部普通的武打电影了。我得这样……”她咬着下唇,凝神思索起来。
“先生小姐给一点钱吧,好心有好报。”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各各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个瞎眼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杨妮朝他做个鬼脸,他掏出一张一块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一走,杨妮立即放声大笑,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来看。
这么着,天渐渐地亮了。但还不是太亮,他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十五分。他们向周围看看,一切如故,坐的坐,躺的躺。出租汽车还泊在那儿。外面有一些类似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样的三轮车在跑来跑去。又过一会,又有一列车到了,出站口又涌出一群人来,车站便又热闹了一阵。这群人同样分为三批,坐车去的、步行去的、留上站上等天亮的。他们的身边坐下来了一批小女孩,共有五个,最大的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看上去象学生又不象学生。衣衫不很光鲜,头发也大都蓬乱,脸色或苍白或泛黄,一望便知不是北京人。他和杨妮互相看看,都觉不可思议。这时有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凑过去和她们搭话,一伙人一会便说说笑笑起来。他们以为能听到一些实质性的内容,便不说话,低头听他们说。可是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什么“你猜我几岁?”“我们刚刚吃了一只烧鸡。”“让我吃鸡头!”之类。杨妮听得没好气,抬起头想搭话,他阻止她:
“算了吧?别忘了来之前的约定。”来之前的约定就是别招惹是非。
“这有什么?”杨妮不屑地眨眨眼,可还是缩了回来。他把身体移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嗅着她头发上的芳香。然后两人开始迷迷糊糊起来。
在似睡非睡中,杨妮猛然喊了一句:“当心箱子!”两人同时醒了,眼珠乱转,立即发现箱子就在身边,安然无恙,不禁相视一笑。
他为自己突然的笑声而笑,他在雪地里独自大笑,他在无边的城市里孤寂而笑,他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响了。
回到住处,他给杨妮写信,写了没几句,写不下去了,便揉碎信纸,翻身上床,倒身便睡。刚一合眼又看到杨妮,这会是在他的怀里,他们在做爱。他感觉在床上的她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相比之下,小彦带给他的感受轻微之极。在杨妮雪花一般的飘舞中,他被卷进漩涡,旋转、旋转、旋转,直到进入一种死亡之境,直到一种深刻的绝望占据他的身心。他长长地嚎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一摸裤衩,竟已湿透。如此倒真好!他想。
他换了裤衩,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黄黄的阳光正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洁白的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小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人们在屋檐下晒太阳聊家常,远处隐隐传来城市嘈杂的声音。他迈动步子,积雪在脚下发出清晰明确的“咯嚓”、“咯嚓”声。他迎着阳光走,一直向前走,直到自己完全融化在阳光里,融化在雪的洁白里。26过了年,他很快就又上班了。店里同事胖妞和郑嫂都带给他一些好吃的,并且邀请他分头到她们家去拜年,他都高兴地接受了。
再过几天,姜大胡子回来了,面目一新,穿了套新衣服,干干净净的,信心也显得十 足。见面就邀他去喝酒,说是庆祝新春。自然又有一伙人一起去。席间姜大胡子大谈新年计划,说今年如果不成功,便要成仁了。他说成仁是什么意思,他说儿子今年下半要上学了,之前再不能把老婆孩子带来,就只有自己回去。
“那么今年有什么创作计划呢?”
“掀一阵风暴,然后出名。”
“依然是想走捷径出名喽?”他说。
“随便怎么说。”
“可你那套是必须改变的。”他想他还是得提醒他。“你掀起过风暴,但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依他的认识,他这样下去,只能耽误了自己。他已经无数次地在自己身上掀起风暴的情景。最著名的有以下两次:
有一次他竟让毛主席穿上了一件皮尔·卡丹西装,题为《革命与革命》,意思是社会革命与商业革命发生碰撞,结果商业革命悄悄渗透在社会革命之中。这幅画当然激起反对。首先它不能参与在中国美术馆与中国美院同时展出的“中国青年美术展”,而他就是为了这次难得的亮相机会而作这幅画的;其次是上面有人暗示他最好把这幅画销毁,否则一切后果自负,第三是一些同行也说他过于大胆。就这样,暴风雨发生了。他疯子一样地冲进中国美术馆,大叫大嚷声称不让他的画展出画展就休想顺利办下去,结果当然是他不能顺利地在那儿呆下去,被保卫人员架了出去。这当然还不算暴风雨,只能算是毛毛雨。真正的暴风雨发生在第二天。第二天他竟举着那幅画,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行。若不是几年前的“六。四事件”,也许会有很多好事者跟在他后面,甚至也许会形成规模。他一个人高喊口号:“捍卫艺术自由!”“自由万岁!”他接连不断地高喊,一句连着一句,自己给自己制造声势,自己给自己壮胆,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这只是一场属于他一个人的暴风雨,很快被人民警察熄灭了。他被送往公安局,最后由于众多艺术家的努力,才只被判了半年徒刑。
但他是不怕死的,出狱后又画了一幅让人震惊的油画《大赶快上》,画面上是一只巨大无朋的肥猪,猪尾巴就被画面上的人还要大,在那里撒开肥腿奔跑着。画面背景是Internet电脑网络、法国多种名牌时装、瑞士全金镶钻石手表、美国的曼哈顿大道、好莱坞明星莎朗。斯通、朱迪。弗斯特的露着乳房的上半身、麦当娜的臀部与迈克。杰克逊的下身等等一系列形象组成的大杂绘,这些倒没什么,问题在于,这只猪的外形根本就是一张中国地图!而猪的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猪毛,其实都是文字,细细看去,一目了然,是对应着地图的各地地名,什么“北京”、“上海”、“广州”、“半坡”、“宁波”之类,大大小小,猪毛一样长满全身。不管他怎么辩称只有褒意没有丝毫贬意,不管他怎么解释说猪代表丰富、肥沃,猪的巨大表示伟大、幅员辽阔,猪就是猪,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有这一事实,其它一切就不必谈了!这幅画被“枪毙”之后,他一连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最后就跌进巍巍昆仑饭店旁边乌黑发亮的亮马河。若不是两个行为艺术家正好在那边搞一个称为“中流击水”的行为艺术,看到了抢先击水的他,他早已一命呜呼了。
事实上,艺术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他对艺术的把握。他没有把握好,这不能怪他,只能怪他与艺术与政治与受众与社会之间的契合点不是很到位。许多艺术家之所以成功或失败,全看这个契合点。而这个契合点并不是主观努点可以得到的,还要看艺术家的天性、旨趣、学养、背景等等。比如波普艺术。
波普艺术是七十─九十年代世界各地的社会主义国家普遍出现的一股艺术潮流,被称为“政治波普”。它借助波普样式,对西方商业符号与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进行合成处理,以呈现某种幽默与荒诞的意味。波普艺术的典型作品有苏联时期的苏联艺术家Leonid Sohov的《可口可乐》和Alexander Koso Lapov的《列宁可口可乐》。前者的画面是:一瓶可口可乐旁边放着一枚国徽,国徽破碎成五片,英文的可口可乐字样和这些碎片联成一体;后者的画面是:左边是列宁壮严的头像,朝向右边。右边是英文字CocaCola,这行字下面是另一行英文,用大写字母写着:IT’S THE REAL THING LENIN。这两幅画显然不会有问题,人们从中感受到的只是商业与政治强行结合而产生的不适感与幽默感,它们既没有亵渎政治,也没玷污商业,非要追究,至多也只能说是调侃一下而已。他认为政治永远是严肃的、象征永远是必然的。中国地图决不能画得象一只猪,这是可以理解的;毛主席也不能穿外国名牌西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姜大胡子偏偏要这样做,他的失败是必然的,而他也认为这样的画是应该被取消的。艺术的反叛、创造、标新立异,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立足大地,而不是平空乱来。它必须是推阵出新,而不天马行空。中国的与社会联系紧密的绘画艺术中,比较成功的作品都是掌握了这样的原则。比如前几年走红的《大批判系列》,它把文革中红卫兵、工家兵的形象同现在商业社会中典型的商业标志结合得恰到好处。比如在《可口可乐》中,威武强壮的工家兵高举铁臂,剑眉竖起,仿佛在对可口可乐进行批判。又如在另一个画家的《游戏结束》中,文革样板戏的形象代替了电子游戏里原有的勇士;在又一个画家的《健美》中,革命时期的焰火与流行文化中的健美形象纠结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以上这些作品不过是一种类似玩世写实主义的东西,一种把“神圣”变世俗的玩笑而已,并不象姜大胡子的作品那样“具有危险性”(一政治家语)。
三月,在春寒料峭中,宋荣桓开始作画。他无从把握中国艺术的走向,但决定还是自己画自己的。他画的仍是人物画。他想把人物的基础打扎实了,以后再融汇变通。
这时他已经有了对自己发展方向的初步认识。他觉得应该寻找属于自己的主题,真正跟自己的精神气质切近的主题,然后根据这个主题寻找独特的方法、自己最能表现的方法。而不必要再去考虑整个艺术史。艺术史不是想就进就能进的,但如果你没抱想进的想法,而是扎扎实实的根据自己内心的要求出发创作,并把技巧练至纯熟,反倒有可能进入了。
不久他便找到了他的主题,它就是后来为他带来声誉的“宋荣桓人物系列”。其实“人物系列”的想法早已有之,只是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而现在他找到了它。他要使他的人物超越时间和空间,给人们带来一种有关艺术、人、宇宙的思考。他知道必须这样。诚如杨妮所说,必须形成系列,然后提出理论,集中推出。
他拼命作画,把自己的情感与思想熔铸其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想这就是艺术的美好之处。
艺术是美好的,就像杨妮一样,可杨妮在哪里?27那天,他下了班,正在埋头作画,有人敲他的门,并在门外说自己是记者,来采访他,希望他能回答她一些问题。
他打开门,一看,马上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在他的生活中发生。
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穿一件咖啡色呢绒上装,系一条白色丝质围巾,下面是灯芯绒休闲裤和波特休闲鞋。整个形象朴素大方。她叫罗京京,在一家大众文化刊物做记者,后来将因一篇《画家村往何处去》而在艺术圈知名。现在,她就是为了写这篇文章而来采访他的。
“为什么来这儿?”她的第一个问题。
他嘴一歪:“我并不想来。”
“你的生活……”罗京京看看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几只铅碗,墙角堆满了他的画,旁边是简陋的绘画工具。
“我生活得很不好。”他说。
“……”她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看上去她还是小毛丫头,大概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到她那个刊物做了记者。她以为所有“你生活得怎么样”的问话,得到的回答都会是信心十足的“我过得很好,至少在精神上很富有”,不管他真正的情形如何。
“要不是一个人,我是不会来的。”他说。
“为了一个人?女孩?”罗京京的眼睛一亮。
他说:“我不想说这个。你采访我的目的是什么?”
“嗯,不好意思。我是想让世人了解你们这些流浪画家的生活和创作。”她有些支吾地说。
“跟你谈谈我的画吧。”她的和记者不太相符的含羞带怯的样子激起了他的兴致,他走到墙角,拿出几张画给她看。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什么?人呀。”
“人物?天哪。不是抽象画吧?”
“不能说是抽象画。但也不那么具象。你从这些人物身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混乱。”罗京京不好意思似地说。
“混乱。对了。你的感觉很准。”他禁不住夸奖说,“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历史、现代、时间、空间纠结成团,难分难解。一个古代的人过着现代的生活,或是一个现代的人在古代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