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颜






逍遥子微一点头,便又闭上了双目。陆凝香轻放下车帘,转身向谢无言道:“喂,小哑巴,伯伯到底怎么了,好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呢?”

谢无言叉腰道:“刚才还是‘无言哥哥’,怎么这么快又成了‘小哑巴’?”

“哼!”陆凝香嗔道,“你就是小哑巴,小哑巴!小哑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无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凝香急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无言道:“哑巴如何说话?”

凝香见拗不过他,便扯着他的衣襟娇声道:“好嘛,无言哥哥,告诉我嘛!”

无言不再逗她,轻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会路上慢慢与你说。你且告诉我,你怎会来到这里的?”

凝香道:“还不是昨日我去静轩寻你不见,便跑去问爹爹,磨了好久,爹才告诉我你们去了杭州。今早我天不亮便溜了出来,边跑边问路,一连跑了两个时辰才到了这里,还好没有走错路。”说罢笑了一笑,似乎甚是得意。

无言本欲说她两句,一个女孩子独自溜出门去岂不危险,但听到后面却是一惊:“什么!扬州至此五百余里,两个时辰快马也未见得能到,你当真是一路跑来?”

凝香道:“你若不信,我便再跑回去给你看!”便真的要往回跑。

无言赶忙拉住,道:“妹子之言我岂会不信!伯父‘无影追风客’陆羽轻功天下第一,他的女儿轻功再高明也是理所应当啊。”

凝香听无言称赞他的父亲,又夸奖她,心内一甜,脸又一红,偏过头含羞笑了。陆凝香原本便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这一笑,便更显迷人,如琼花香绽,我见犹怜。

无言竟看得呆住了。

凝香见无言这样直盯着她看,头低得更甚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要给我讲故事的么……”

无言回过神来道:“啊……是……快上车吧。”说罢牵起凝香的手将她拉将上来,并排坐于车前,长策一振,辘辘而去。

方停车处,却有一个卖炭的小厮推车经过,听得只言片语,搔首道:“这年头,哑巴都会说话了?”

十里维扬,金风如醉。

城外,草堂。逍遥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屋顶。自那日与欧阳尽一战归来,他就一病不起,日渐虚弱,已有十四个月了。“苍月剑法”是他一生的心血,三十岁初创时只有七招二十一式,而如今加上那招“霜江落月”,已有二十二招共六十四式。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啊,为了至高无上的剑法,有多少个日夜是在思索中度过的?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真的是为了所谓的武之巅峰而没有一丝求名的私心吗?武道的巅峰又是什么呢?自己将草堂命名为“镜轩”,便是要心如明镜,洞悉一切;然而,真的能洞悉一切么?

嗅到了熬药的味道,逍遥子莫名地唤了一声:“言儿。”

“是,师父。”谢无言从厨房跑来,到逍遥子床前,道:“徒儿正在给您煎药,您有什么吩咐?”

逍遥子思索良久,却也不知自己为何叫徒儿来,只好道:“没事,你……去吧。”

无言聪颖伶俐,知他必然是在思索什么,可能与自己有关,才不经意间脱口而出。无言道:“师父可是有心事?”

逍遥子顿了一下,道:“去吧……”

“是。”无言只好退出房去。

望着无言离去的背影,逍遥子不禁自语道:“我将毕生武功悉数传给了他,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呢?”

无言无言地煎着药,热浪熏得他身子尽量向后躲,手里的蒲扇却用力地摆动着。今天是八月十五,对天下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团圆的节日——中秋。而对他来说,这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每年的这个时候,师父都会亲手为他煮一碗寿面;他不喜欢吃煮鸡蛋,可每次师父都会逼他吃下……如今,那些日子是多么令人怀念啊!他多希望师父能突然好起来,端着热乎乎的煮蛋来到他面前说“言儿,快吃!”“不行,必须得吃!”……那些极不情愿的时刻,此刻却成了最奢侈的企盼。“师父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师父还记不记得言儿的生日呢?”

药煎好了。他小心翼翼地端到逍遥子床前。

逍遥子慢慢撑起身子,无言忙去扶他,道:“师父躺着,我喂您吃吧。”

逍遥子摆了摆手,微笑道:“为师自己来。”说罢接过药碗。

“小心烫。”无言笑道,“师父今天气色好多了呢!”

逍遥子边喝着药边道:“是啊,还不都是你一年多忙前忙后地照顾为师,可苦了你了。”

无言心头一酸,道:“师父说哪里话,我所做的与师父养育之恩、知遇之情相比,不及其万分之一啊。对了,待师父喝完了药,我想进城一趟,很快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快去快回。”逍遥子不问何事,便点头答应了。

镜轩离扬州城不足一里,以无言的脚力,很快即到。他是来买月饼的,他见师父今天精神很好,便要好好地和师父过一个中秋。

月饼很快买到了。眼见日已偏西,无言心头颇不是滋味,望着天空,喃喃道:“月亮,就要出来了吧?”言罢自嘲地一笑,人间为何要有这许多的烦恼呢?无言正要回去,却忽然有了一种想法:我为何不绕道回去呢,去看看陆伯伯他们也好,还有……凝香。这一年多来,他除了照顾师父、练功便没有别的什么事,只有凝香时常来伴他,才让他觉得这苦涩之中还有些许快乐。凝香,现在在做什么呢?

“月亮,就要出来了吧?”陆府的大门开了一半,陆凝香正靠在门环上,静静地望着天空自语。她为何要来门口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屋里家人都在等她——爹爹,还有那些不成材却忠厚老实的师兄弟……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她不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在等什么人吗?那人会来吗?可重要的是她什么人都没有约啊!

镜轩。逍遥子独自坐在床上。天色已渐暗了,却还能看到小院篱笆模糊的影子。

逍遥子忽然干咳一声,向门外道:“无量寿佛!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寒舍一坐?”

“阿弥陀佛。道长病中,耳力依旧如此敏锐,贫僧佩服。”声音竟是自院外传来。

“本慧大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逍遥子似早已知来人是谁。

本慧大师一袭赭色僧衣,缓缓踏入院子、进了屋来。本慧不过四十岁左右,是少林本字辈僧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浓浓的眉毛,温润的眼睛,未留胡须,天生有种侠骨柔情的气概,却隐隐少了几分四大皆空的佛性。

本慧道:“何者为好,何者为不好?”

逍遥子笑道:“大师所言极是。一入空门,自当万物皆空,何来好与不好?是贫道糊涂,多此一问了。”

第三章 马踏离弦惊逆旅

本慧道:“道长言重了。贫僧皈依我佛之时,师父曾教导本慧,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逍遥子道:“大师可曾心动?”

本慧微顿片刻,道:“若心不动,便不会来此了。”

逍遥子道:“大师每年都来,如今已来了十六次,却是第一次进门。”

本慧道:“阿弥陀佛!原来道长全然知晓。可笑贫僧修行十六载,仍不能放下。十五番临门而不入,请恕贫僧失礼之罪。”

逍遥子道:“你我俱是修行之人,殊途而同归矣,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何来失礼之说!”

本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修行十六载,竟不及道长一袭话语之理。是也,一切诸相,惟心所现,惟识所变。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贫僧告辞了。”转身便向外迈去。

逍遥子道:“大师千里迢迢而来,不等他回来么?”

本慧已至门口,闻言驻足而立,道:“心中若无,见又何必;心中若有,何必要见?”

逍遥子道:“大师明年还来不来?”

本慧并不回答,却道:“贫僧告辞了。”言罢,款步而去。

陆凝香站在大门口,望得入神。竟莫名地流下泪来。眼中所见偏偏不是心中所想,可谓人间一悲。

“小姐,老爷找你,用饭去哩。”

凝香听出是丫鬟红儿的声音,当即答道:“这就来。”

黑漆大门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门缝里间或的语声也瞬间消失,仿佛就这样隔开了一个世界。

而世界的这一面,却有一个身影飞奔而来。

谢无言停在陆府门口。他匆匆赶来,此刻却又忽然不想进去。无言师徒与陆家相交已久,休说是节日前去祝贺并不唐突,便是平日也时常往来。然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却反而没有勇气去敲一下大门。看着人家美满团聚,自己却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唯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了,可他老人家此刻也病卧在床,不知何时才能康复。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孤独的燕子,在茫茫天地间乱飞。

他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而是沿着笔直的大道茫然地离开了。

而就在他转身不久,陆府的大门竟打开了,凝香歇斯底里地冲了出来,然后焦急地四处张望。突然,她看到了远处一个小小的背影正缓缓地走出她的视线。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没有呼喊,也没有追去,而是转身跳进家门。她知道,他来过,便足够了。

花开花谢,雁去雁来。时光不急不缓地流逝,不多与谁一分,亦不少与谁一毫。即便是最高明的剑客也无法抵御岁月的侵蚀,直到被它淹没。

逍遥子,以及他一生的声望与成就,如今正长眠于一方黄土。而那西湖之约却并未随逍遥子的仙逝而消失,因为无言继承了这个约定。

三年的时光不算长,也不算短;长也罢,短也罢,都已过去了。

镜轩里,无言正在舞剑。“苍月剑法”他早已融会贯通,已能发挥十成功力。而现在他却像初学者一般极其认真地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英俊的少年,精妙的剑法,灵秀的宝剑——这样华丽得近乎奢侈的组合,俨然天地间一道绝美的风景。

夕阳残照,彤云半天。随着一招“霜江落月”使出,无言长身而立,表情中竟有一丝惋惜,好像不想这么快结束似的。这本应是完美的落幕,可这场面却为何让人隐隐有种凄凉之感?无言,苍月,怜云,难道这会是这个组合最后一次在镜轩表演么?

作为唯一的观众,凝香的脸色也不好看。她轻声道:“无言哥哥,什么时候动身?”

无言收剑道:“明早向陆伯伯辞行后便动身。”说话时并不去看凝香的眼。

凝香只“哦”了一声,却似乎费了好大力气。

二人相对而立,凝香一直低着头,无言只能看到她的发髻,伴着晚风微微浮动。不知过了多久,无言伸出手来,轻轻托起她的香腮。那熟悉而姣美的面庞逐渐进入他的视线,心头万般不舍却不知如何说起。就在那四目即将相对之时,凝香突然挣开无言的手,向屋中跑去。

“凝香!”

“我去帮你收拾行李……”凝香实在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泪,可那哽咽的声音又有谁听不出来?

青山,孤冢,无眠。

无言坐在逍遥子坟前,说了半夜的话,发了半夜的呆。见天蒙蒙亮了,便斜背起包袱,提剑下山,也不回镜轩,径奔陆府而去。

“现在离六月初五还有半年多时日,贤侄此时出发,岂不太早?”陆羽捋着胡须问道。

无言道:“陆伯伯有所不知,此乃先师遗命,叫无言早些出发,多在江湖行走,好生磨练一番。”

“哦?”陆羽道,“以贤侄现在之武功,已入一流高手之列,何必多受这份苦呢?”

无言道:“无言一身本领,皆是先师所授,无一招一式始于自己。先师曾告吾曰,‘师一而偏,师众而博,师天下而得无上道’。无言此番出门,正是要以世间万物为师,悉心研悟,以求有所精进。”

陆羽大笑道:“贤侄年纪轻轻,有如此胸怀,令人敬佩。日后若是有事需要老夫帮忙,贤侄莫要见外,纵然千里万里,仅凭我这一双腿上功夫,定当赶去。”

“多谢陆伯伯,无言这就告辞了……”一番言谈下来,无言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对眸子总四下寻觅:凝香却怎的不来送送我?

陆羽看出他在找自己女儿,便道:“凝香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恐怕不能来相送了。”

无言知凝香并未染病,只是不忍惜别之苦,方才称病不出。便抱拳道:“陆伯伯保重,无言告辞了。”

早春时节,万物皆苏。

无言立马郊外,望着山川草野,茂树长流,不知往哪里去。又转念一想:我既无固定去处,往哪里不是一样?

想到此处,无言不禁豁然开朗,壮笑三声,高声道:“马儿行也,便是某所走之路!马儿停时,便是某要去之处!”当下跃马疾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