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 by 林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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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榴 正文 第48章
章节字数:1789 更新时间:07…08…30 13:35
叶凉在小煤窑的巷道里走去七百一十天,一年零八个月的岁月,肩头、脚底、手掌上结起一层层厚厚的茧,家里往外欠的债在他的茧一层一层厚上来的同时一点一点薄下去,看看也似有些指望了。也还想再背长些,把家里的债还清了再做别的打算。
结果,没那么好。
这是把头挂在裤腰上的营生。
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哪种职业是这样——默许每采一百万吨煤可以死一至三个人的?!把“死人”当作指标下下去,每一百万吨一至三个,超过了就追究责任,那不超过呢?不超过就没事儿!硬硬用命去换的啊!
国有大矿尚且如此,不用说叶凉那个私挖滥采的小煤窑了——每分每秒都有“死”的可能!活埋啊!水淹啊!那是种什么滋味?!
我下过矿井的,一次,根本就没到底。那时我大二,学校出面跟一家国有大矿联系好,说是放学生过来“体验生活”。我好动,什么事都爱搀和,也跟着去了。下矿前,人家是千准备万准备,说了,别怕,百分百安全。我和另三个搭矿上的电梯由个老矿工领下去。说是“电梯”,其实就是比吊车好一点儿,四周土啊石啊的看得特清楚,心里跟着这“清楚”慢慢恐惧起来,一想就想到自己在地下,结果,才下到四十米(预定是到底,一百二十米),我就哭了——觉得喘不上气,马上就要被活埋了似的!哭得“嗷嗷”的,扁桃体都给亮出来了。一群人给我哭得手忙脚乱,立马又升回去,把我放上地面。往上升的那一分多两分钟,那个负责带我们的黑脸矿工一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宽厚——蜜罐里泡大的娃娃啊!唉!
那件事,从没人在明面上笑我,自尊上也没受什么伤,可就种下“根”了——死也不坐地铁!死也不进地下室地下车库!反正在地面以下的你都别想叫我进!谁叫我咬谁!
那叶凉呢?看看他,在几十上百米深的地底,地就是天,天就是地,没有任何保障。这样的,不出事是造化,出事是必然。七百多天过去才出事,一半造化了。
首先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土都下松了,有经验的都说不能下,可不是都有“难处”吗——不为那口饭,不为那几张嘴,谁来干这样的活?!窑主老顾头大肚子一腆“谁下窑我给三倍工钱!”有几个下的了,大部分还在观望。看着他们一筐筐的往上背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热了,想,许不至于吧……。又下了几个,到早上九十点光景基本都下了,剩几个胆小的几个请了假回家的。
“天”塌(那边管塌方叫“塌天”)得满突然的。那拨上来的三个人,最后一个的脚刚迈出来,后面“轰隆隆”一声,人都傻了!傻了一阵以后才想到底下还埋了十几二十个人!去找窑主,窑主跑了。那赶紧去报警,警一报,连上面都惊动了,什么——性质很严重窑主先通缉着救人要紧——上面都这样说了,那就调几架机器过来吧,半人工半机器的往外挖土排水,确定下面的人数,派人通知家属。
阿妈是“软”着过来的,一路跌了好多跌,但没掉泪——你看那些出了事故的矿工家属等在外面的时候都没有哭的,怕一哭就成了“事实”。他们就是风里雨里太阳里的站着,望着,憋着,那种煎熬,唉……
叶凉也是命大,塌的时候他已经上到差二十米的地方了,旁边又刚好支棱着一根木头,给他留了出气的孔,没埋死。人家下去救,挖到他那儿就去了一天半,一看,哟!一个喘气的!赶紧包了送上去进医院!
真是命大,就差半步啊!短了这半步就和陆叔一样,在煤堆里烂出骨头来了!
每回我听到矿难,心里就酸得不行,想着人在里面一点一点的被埋死被饿死被憋死,甚至集体被困在下面,一分一秒断了指望的,有人身上带了一枝铅笔,传着写遗书,写了放矿工帽里包着,想着人家挖到这里的时候看不到活人至少能把自己的念想带回去:老母、老父、妻子、儿女、欠了谁谁多少多少钱、家里的煤没有了到谁谁那里买便宜、孩子的学费已经交了多少到老师那里还差了多少……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出了事”的矿主跟记者说: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有!每个矿工我赔五十万!我另外再给政府三千万!别把我关进去!关进去对你们没好处!
无耻?无耻!王八?王八!骂吧骂吧骂完了照样过。我闹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人心出了什么问题。人命关天,天那么大,二十万至多五十万也就解决了。理由很充分啊,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活,有了这笔钱,上学的仍旧上学,养孩子的可以养孩子,医病的可以医病。犯得着跟钱过不去吗?!
绿石榴 正文 第49章
章节字数:1900 更新时间:07…08…30 13:34
叶凉在医院里睁眼,看的第一眼不是阿妈的脸,而是阿妈的背。她背对着他坐着,声音淡淡的问“觉得哪里难受啵?”还没等他应,又说,这一年多你都在背煤哦?……以后这种工不许干了。要干,等我埋下黄泥洞你再去!……你阿妈这世人,心都酸没了……酸不起啦……你们这几个!唉……讨债哟!
说完,阿妈就起身去烧汤,没打叶凉眼前过。她泪湿满脸了。这个二儿的命是捡回来的,那天下窑的基本都丝绝了,浅点儿了捞上来几个都烂了臭了。她亲眼见着一个,慢她阿凉半天上来的,五十多六十的老头,都烂出骨头来了,怎么认出的?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脖子上一颗大痦子!那家人哭的呀!活不下去了的才这种哭法!什么都哭完了!
什么都哭完了又怎样?!日子还要过啊,捞上来的烧了埋了,那十个八个捞不上的,炸了窑做坟埋里面,家里人领了钱,该回哪里回哪里——还要活么毕竟,难不成让剩下的人都陪着去死?!
这次的事,上面下来狂扫一气,附近的小煤窑都倒完了,镇子上的买卖渐渐萧条下来,车水马龙变做门前冷落,关张的关张,迁移的迁移,想再热起来,过个两三年的吧,风头一过,又该生了。
叶凉好了之后有到那成坟的小煤窑去上过香烧过纸,挺凄凉的,碑也没碑,以后草长起来路都找不到一条,谁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什么?
这一年零八个月就这样埋里面了,见过它的那些人和它一起躺在地底,若不是还有手上脚上肩上的茧,那七百多天的去向简直就成了谜,叶凉一阵茫然。像发梦,在梦中被日子推着往前。往前,是回沙街,借了些小本挑个小担到平山镇上去卖——那边通铁路了,人多些,卖些时令水果,杨桃、石榴、芒果、木瓜,鸡蛋,发糕,都是自家产的,卖相不太好,小,人又老实,不会学人家混秤,生意很难挣生活了。可还在零零碎碎的卖,来回来去的担着担子——赶车,把篮子举上车窗供人家挑,饭从没按时吃过,晚上回来一数,钱薄薄的,除去本,哪里还有多少……。他却默默的做,平心静气的。
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叶凉,我不如你,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如你。所以,我服了,真的。
他干这个干了一年多,一次工商局的过来查,说他没有“卫生证”,拿起刀子就斩,把他的扁担绳、筐子斩得烂烂的,手也受了连累,斩出血了。阿妈怕了,死活不让他再去。那就在家坐,帮忙搞家事,心不在焉的一天到晚——家里面进项没了,幺弟在念专科,要钱。也是机缘,叶凉他大姐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儿子,真正的大胖小子,八斤,那两个老的(公婆)喜得脸都歪了——长孙呢!盼了多少年了都!叶瑞琼拿着怀里的小家伙去谈,直截了当——搞个公家的工给我弟!搞就搞八,不过还留着一手——我让你当个临时的!偏不让你成正式的!
叶凉就去了。四年,养了一身的病和痛。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那个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叶凉是不是要这么下去一辈子。多可怕。
这都不是命,那什么是命?
这是转折,一转,就躲掉了我那可怕的想象。所有的转折都值得我们放大了去看。
那个人是叶凉的学长,被他叫过的诸多学长中的一个——这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是雷振宇的死党。他本来要坐飞机回北方的,鬼使神差就不坐了;他本来要坐4号车厢3号床的,鬼使神差又坐去了8号车厢5号床了。叶凉在松脂不是季节的时候要到旁边去背砖,但那阵砖厂给停了,就得了一点空,还像以前一样担个小担去卖水果卖鸡蛋卖发糕,偷偷的。平山镇本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的,那天却停了十分钟不止。叶凉刚好卖到8号车厢。(8号车厢的车窗可以打开,4号的不行)。然后就这么撞上了。回来,事情多了就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大概过了有这么两个多三个月吧,两个聊电话,不知怎么的那个就冒出来了“哎!——我看见那个!那个!……哎!叫什么来着?比我们小一届,喜欢学长学姐的叫人,挺乖的那个!后来退学了的!你瞧我这记性!明明都在嘴边了就是喊不出来!”
“……叶凉……”
“对对对!叶凉叶凉!唉……那时老头子(王教授)怎么说的——‘岁数够了,他比我强’!非池中之物的架势!你看看现在——女儿都有了!”
“……是他?……”
“怎么不是?!嘿!那小女孩儿真是机灵!三岁多四岁的样子!你说这人哪……”
“你在哪看见的?”
“怎么?还不信啊!一小站,叫平山的,曲里拐弯我也不知道哪儿进哪儿出!……”
“……”原来那里还有一条沙街……
七年前,他走遍了那个省大大小小百十条叫沙街的地方,独独漏了这一个。不怪,那沙街刚好在七年前改名叫“平山街”,找得到才有鬼!
百密一疏,就是七年。命。
绿石榴 正文 第50章
章节字数:1484 更新时间:07…08…30 13:34
我多次想从面前这个叫石榴的孩子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各个细小的角落——她是否从那个二十六七岁叫叶凉的男人身上得到过什么?
看不出。既看不出有什么,也看不出没什么。事情有些尴尬。我多喝几缸墨,人也晓得顾忌,不该问的永远不问,至少不正面去问。村野间的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很天真很无辜很没什么思虑的把一些暗地里传来传去的话喊出来,比如,“野种”!,“妖婆(妓女)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样伤人的话,起因,很可能是一只刚得手的草蚂的归属,鸡毛蒜皮。四岁多的小石榴把话听回去就学舌了。
“阿爸,‘野种’是什么?”
“阿爸,我阿妈呢?”
“阿爸,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已经会问了。蹭到他身边奶声奶气的问。做阿爸的没什么话,只好编。
石榴是天上神仙送来放在石榴树下的……
石榴是神仙的小孩……
小家伙得了她阿爸的话,飘着就出去了,身后卷起一小溜尘土。她追着刚才说她的那些小崽,喊,石榴是神仙的小孩!你们要叫石榴做仙女!!——嚯!得意的呀!尾巴都出来了!那几个小崽野惯了,当场就啐她一口“啊呸!明明就是没阿妈的野种!骗谁?!”
“不信就算!我阿爸说的!我阿妈是神仙!”
“咧——!你阿爸骗你的!傻猪!!”那几个扮个鬼脸就跑了,没人再理她。
石榴经常一个人,没人愿意和她搭伴玩,她就滚在后院和猪啊狗啊鸡啊玩,有次在猪圈里玩小猪,滚了一身猪屎,招阿婆(叶凉妈)一阵好打!
对石榴,阿妈也是犹犹疑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阿孙呢?
叶凉不只一次遇到这类问题,每次他都是什么也不说,把眼调到正揪鸡毛揪狗尾揪猫耳朵的石榴身上,真正一个父亲的样子。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看到四年多前一个傍晚,一条小船撑着转过一条窄窄的河道,两边夹着的是密密一片野生石榴树,白白的石榴花静静的开静静的落,空气中爆起一浮一浮的花香,青青的,跟着船一直一直走,周围原本只有划水的哗哗声,很寂寞的,后来,渐渐有个细细的响动搅了进来,船上的人停了下来,上岸,在一株遮天敝日的石榴树下抱起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石榴。挺浪漫的不是?